但是,战斗并没有结束,旧的谎言曝光了,新的谎言又出现了。这新的谎言就是对自由的幻想。在反对农奴制和沙皇专制的过程中,人们开始幻想自由马上就可以到来。对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托尔斯泰素来厌恶。当他还是一个塞巴斯特堡的军官的时候,当他处在圣彼得堡的那些文人团体中的时候,他就开始反对那些知识分子对于自由的幻梦,这也是他和屠格涅夫不和的主要原因之一。这些知识分子只是崇拜着从西方传来的自由的思想、立宪的思想等新理论,而完全不顾俄罗斯的实际,对于这些新鲜玩意儿,托尔斯泰向来抱着一种轻蔑的态度。当他在欧洲旅行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这种念头。1857年,当他第一次在欧洲旅行的时候,他就写道:“一定要避免自由主义的野心!”当他第二次从欧洲旅行回来之后,他认为特权阶级绝对没有权利强制一般的老百姓接受他们的观念。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他把自己对于自由党人的轻蔑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书中,作为托尔斯泰化身的列维拒绝加入到当地自由党推行新的教育和政治观念的活动中去;而各省举行的选举大会也只是一个骗局而已。在托尔斯泰看来,自由党人打着民众的旗号,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民众的福利,实质上则是为了借用民众的力量来反对旧的势力,最终为自己谋夺政权。对此,托尔斯泰义愤填膺!他断定这些自由党人一点都不懂得民众。
当这些自由党人就要促成国会的时候,托尔斯泰更加地反对他们:“最近,出现了一种新的欺骗的形式,它用一种复杂的议会选举制度来使人民感到在直接选出了他们的代表的情况下,他们就算参与了国家政权;而当他们服从于这些所谓的代表的时候,也就服从了自己的意志。但是,这是一种新的欺骗。理由是:首先,在一个有着数百万人口的国家里,大家的意见是不会一致的:其次,就是能够达成这种一致,大多数人的选票也不能完全代表自己的意见;第三,那些等待被选举的人只不过是新的统治者中的一员,他们只会更加维护自己的政权。所以,这种选举制度就好比监狱中的囚犯想要通过选举监狱长来使他们获得自由一样滑稽可笑。”
对于自由的宣扬,除了自由党人之外,还有社会主义;二者虽然不相同,但是托尔斯泰对于社会主义也并没抱有什么好感。
虽然托尔斯泰反对自由党和社会主义,但是,他并不反对革命,只不过,他所理解的革命和自由党人、社会主义者所理解的革命含义不一样。托尔斯泰这样说道:“在这个时候,我相信大革命已经开始了,它在基督教的世界里已经酝酿两千年了,它将摧毁一切旧的制度和思想,在平等和自由的基础之上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社会。”从1865年开始,托尔斯泰就已经预言社会大乱,他还说俄国的革命应该以土地公有为目标,这种革命不仅仅是要反对沙皇,也不仅仅是要反对专制制度,而是要彻底地反对土地私有。
在托尔斯泰生活的那个年代里,俄国社会正处于一种特殊的历史环境中。在俄国,农民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但是,土地被极少数人占有,广大的农民因为没有土地从而不得不依附于大大小小的地主们,他们过着奴隶般的悲惨生活。托尔斯泰认为要解决俄国社会中的许多问题归根结底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俄罗斯就不会有希望。
那么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托尔斯泰并不赞成采用暴力革命的手段进行,他主张采用一种无抵抗主义。托尔斯泰认为:“俄罗斯民族是一个深受基督教影响的民族,俄罗斯人民只相信团结和爱的精神,他们从来不和政府当局斗争,也从来不会参与政治。曾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相传俄罗斯人曾请求瓦海亚瑞斯来统治他们。大多数的俄国人逆来顺受,对于各种强权行为不加报复。”但是,托尔斯泰又认为这只是一种自愿的屈服,它和奴颜婢膝是完全不同的。对于各种罪恶的行为,他们只是不进行抵抗,但是他们自己决不会再去做同样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们并不赞同这些行为。所以,他并不主张以暴还暴,因为当别人使你痛苦的时候,如果你以牙还牙的话,那么,你也就和你的敌人一样是在作恶,是在犯罪,而这不符合神的意志,不符合爱的信仰。这就好比当一个人煽了你一个耳光的时候,这个人是在作恶,而如果你对他还手的话,你也就和他一样是在作恶。
在托尔斯泰发展这种思想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让他激动不已的悲壮场面。1905年1月22日,在圣彼得堡,一群手无寸铁的群众在一个名叫伽鹏纳的教士的领导之下,上街示威游行,抗议政府当局对人民的剥削,政府当局对他们进行了血腥镇压。面对镇压者的枪口,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们没有一声仇恨的呐喊,也没有一个做出自卫的姿势。
很长时间以来,俄国的人民不承认政府的合法性,他们一直采取一种不与政府合作的方式进行和平抵抗。当俄国在日俄战争中失败以后,俄国国内拒绝服兵役的现象越来越多;此外,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等城市之外的地方,人们也在进行着这种和平抵抗。例如:1898年在高加索的杜克豪鲍斯人的抵抗、1905年在高丽的乔治基人的抵抗。所有这些和平抵抗运动都在强烈地影响着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对于这些冒着生命危险进行和平抵抗运动的人始终抱着一种敬佩的心情。
在托尔斯泰看来,这种和平抵抗运动应该建立在爱的信仰的基础之上。所谓爱的信仰就是要爱别人、爱你的邻居,甚至要爱你的敌人,所以,当你的敌人使你痛苦的时候,你也要爱他,不能采用暴力的方式对待他,而只能采用和平的方式让他明白他犯下的恶。所以,托尔斯泰也担心这些参加和平抵抗运动的人,尤其是其中的青年人,不是出于对神的崇敬之心,不是出于对爱的信仰,而是出于某种私心才参加这场运动的。于是,他写信给这些人,要他们坚持这种和平方式的抵抗,要坚持爱的信仰,不要憎恨他们的敌人,要爱他们的敌人。
为什么托尔斯泰非常强调这一点呢?因为,在他看来,爱一个距离我们很远的人是非常容易的事情,爱一个与我们不相识的人也是很容易的事,因为这个时候我们用不着牺牲什么。但是,当要我们去爱我们身边的人的时候,尤其是要我们去爱我们的敌人的时候,就非常地困难了。因为,我们首先在感情上可能就会接受不了;其次,我们可能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所以,托尔斯泰更加看重这种爱。这种爱更能反映一个人是否真的信仰上帝。
出逃
随着年龄的增长,托尔斯泰的面容最终确定了他的特点:他的前额宽广无比,两道深深的皱痕刻在上面,浓密的眉毛已经雪白了,长髯飘飘,一脸的慈祥,令人想起古圣先贤的容颜。也就是这张容颜,不知已经历了多少沧桑的变化:粗野狂放的青年时代;严肃呆板的塞巴斯特堡从军生活;迫人心魄的革命年代。随着这世事沧桑的变化,托尔斯泰的信仰也在不断地起伏,性格也在不断地变更。但是,自始至终,在托尔斯泰的身上有一点没有变过,那就是:他那锐气逼人的目光,能够刺透任何人的心胸。
1905年的大革命失败了。革命过去之后,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黑暗再一次遮蔽了光明,专制再一次驱赶了自由。结果,俄国人民陷于更悲惨的水深火热之中。从1906年开始,托尔斯泰就已经开始怀疑俄罗斯的斯拉夫民族能否承担起拯救世界的重任。他开始将目光投向了其他民族,他想起了勤劳智慧的中国人,他相信中国人将会承担起这个历史使命。可是,不久之后,托尔斯泰又陷于失望之中,因为中国也开始效仿西方。与此同时,于1898年在高加索进行和平抵抗运动的杜克豪鲍斯人移民到加拿大去了。他们在那里占据了土地,开始了他们的生活,这让托尔斯泰大为气愤。而于1905年进行和平抵抗运动的高丽人,在脱离俄国之后不久,就开始攻击和他们意见不同的人。所有这一切都让托尔斯泰感到深深地悲哀。但是,他并不失望,他仍然相信上帝,相信未来一定会更加美好。
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给他写信:伊斯兰世界、中国、日本、欧洲等等,人们开始翻译他的作品、传播他的思想;美国的记者采访他、法国人向他征询关于艺术和宗教的意见。可是,这些加起来还不到300人,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很小的数目。他也并不期望着要建立什么“托尔斯泰派”,他反对建立各种小团体,他认为人们不应该相互分裂开来,人们只应该团结起来,只应该皈依于上帝的门下。
但是,托尔斯泰并没从此停步不前,相反,这个身体和精神都很健壮的老人在生命的旅途上依然前进。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的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谁又能肯定他对于革命党人的意见没有任何转变呢?又有谁能够肯定他对于无抵抗运动的信念没有丝毫的改变呢?
事实上,在《复活》这部作品中,主人公耐克鲁都和政治犯的交往已经证明托尔斯泰对于俄国革命党人的看法有所改变。托尔斯泰之所以反对他们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人采用的手段太过残忍,是一种罪过。但是,当托尔斯泰更加靠近他们的时候,当他看到统治阶级又是如何对待革命党人的时候,他也开始懂得这些革命党人也是不得不如此的。除了不赞成他们革命的方式之外,托尔斯泰还是非常钦佩这些革命党人对于整个民族的热爱之情,以及他们为了人民而不惜牺牲自己的高贵精神。他觉得革命党人具有的这些观念和精神与他自己提倡的恰恰十分相似。
从1900年开始,革命的潮流在俄国的大地上已经开始涌动了。革命的知识分子们四处奔走,在俄国的广大民众中传播着革命的思想,鼓动这些下层人民起来反抗压迫他们的统治阶级。
这些革命的火种迅速地在俄国的大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他们组成了自己的军队。当这些革命的军队在托尔斯泰的故乡、从他住所的窗外经过的时候,托尔斯泰受到了强烈的触动。当这些革命者经过之后,宁静的乡村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是,这只是表面的平静,革命思想的种子已经长久地留在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当托尔斯泰和那些饥饿的逃荒者交谈的时候,他吃惊地发现这些人已经把那些富人们看成了强盗,看成了吸取劳动人民鲜血的吸血鬼。而在这之前,他们仅仅把富人们看作与他们不同的人,他们甚至还会羡慕富人们,但是,现在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只有无穷无尽的对富人的仇恨。
托尔斯泰经常收到这些要求革命的人的书信,他们抗议托尔斯泰所主张的不抵抗主义,他们说人们应该报复那些对他们施行暴行的统治者们。面对这些,此时的托尔斯泰又会作何感想呢?是反对还是同意?当托尔斯泰在自己的家乡看到那些残酷的官吏竟然在穷人的哀求声中,无情地掠夺他们的牛羊牲畜甚至锅碗瓢盆的时候,他也禁不住向这些刽子手们呐喊起来:“他们只知道吃喝玩乐,只知道屠杀、判刑、逮捕入狱、奴役百姓。这些可恶的家伙,只知道抢夺老百姓的东西来制造杀人的军火,建造关押老百姓的监狱,除此之外就是分赃。”
这些悲惨的景象让托尔斯泰感到惊惧。他的一生都在热烈地企盼着爱降临在这个世界上,降临在每个人的心间。可是,到了垂暮之年的时候,托尔斯泰不仅没有等到这一天的来临,眼前残酷的现实反而表明他周围的生活世界和他的理想离得越来越远。这个老人为此感到惶恐不安。
他的信仰不仅没有给这个残酷的世界带来他所期望的改变,而且,他甚至连他最亲的人也无法改变。他始终无法把他的思想和信仰传递给他最爱的人、他的妻子、他的孩子。1901年,托尔斯泰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曾经说道:我深切地感到夫妻应该是不可分割的生命体,应该是合二为一的。所以,我想把我的宗教思想传递给我的妻子。
托尔斯泰的妻子为他分担生活和艺术等方面的负担,她深爱着托尔斯泰,爱他那颗仁慈而又善良的心、爱他的坦白、爱他的英雄气概;但对于托尔斯泰放弃艺术而转向宗教信仰,她始终想不明白,更不要说接受托尔斯泰想要传递给她的信仰了。托尔斯泰的妻子也是坦白的,对于自己不能接受的东西,她不能假装相信;而托尔斯泰也一样,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妻子假装相信。因为那种假装出来的爱和假装出来的信仰都是虚伪的,都是不真实的,都是欺骗人的,还不如不爱或者不相信的好。至于他的孩子们,在这方面,托尔斯泰和他们的关系也并不默契。在饭桌上,当托尔斯泰说话的时候,他的儿子们竟然不加掩饰地表现着他们对父亲的厌烦和不信任。托尔斯泰的思想只稍微感染了他的三个女儿,而且不幸的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女儿玛丽早早地就死了。在他的家人中间,托尔斯泰在精神上是非常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