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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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资产者的面貌(1)

在外省某些城镇,有些房子像最阴暗的修道院、最荒凉的旷野,或者最落寞的废墟,看了使人有凄凄切切之感。也许在这些房子里,修道院的冷寂、旷野的荒凉和废墟的支离破碎都兼而有之。房子内寂静无声,要不是外面传来陌生的脚步声,窗子里便会突然探出一个僧侣般毫无生气的面孔,以凄冷的目光逼视来客的话,外地人真会以为那是些空置的房屋。

索漠城有一条起伏不平的大街,直通高处的古堡,街尽头有一所房子,外表就有这种忧郁苍凉的成分。街上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往,夏热冬寒,有些地方还很阴暗,但有一个特点,鹅卵石铺的路面总是干爽、清洁,发出响亮的回声,街道狭窄而曲折,两旁的房子紧贴城根,非常宁静,属于旧城的一部分。

有些建筑已有三百年的历史,虽是木造,仍很坚固,而且风貌迥异,各有特色,使索漠城这个地段,颇得怀旧的人和艺术家的青睐。走过这些房子的人很难不欣赏那些两头刻着奇怪图形的巨大梁木,横亘在底层之上,仿佛一溜黑色的浮雕。这里,椽子上盖着青石板,描出一条条蓝线,墙不很牢固,木板的房顶因年深月久,已经翘起;日晒雨淋,木条早已腐烂变形。那边,破旧发黑的窗槛,上面精美的雕刻已难以辨认,脆弱得似乎承受不住贫穷的女工在上面放置的那几个种着石竹和月季的赭色花盆。再远一点,是几道嵌着巨大钉子的门扇,我们天才的祖先在门上画了一些象形文字,其意义令人永远难以参透,也许是一位新教徒表示其信仰,或者是一位旧教徒诅咒亨利四世。也有某位平民鸣钟晋爵之后所刻的贵族标记,以旌表祖上曾为官宦的昔日辉煌。整整一部法兰西历史都在这儿了。一所摇摇欲坠的房子,墙壁胡乱抹着灰泥,想当初还是一位能工巧匠的杰作。房子旁边矗立着一座当地贵族的宅第,石砌的拱门上还留着徽号的遗迹,经过一七八九年以来席卷全国的多次革命的摧残,尚依稀可辨。

这条街的房屋,一层全是做买卖的,既非小铺,也不是大店,喜欢中世纪气氛的人会发现,那简直是我们祖先古朴的劝业场。低矮的店铺既无门面,也无摊挡、橱窗,幽深阴暗,内外没有任何装饰。门分上下两截,钉着粗铁皮,上半截往里开,下半截装着带弹簧的门铃,不断有人出出进进。半人高的墙上装有护板,早晨卸下,晚间安上,用铁片铆钉拧紧。空气和光线就从门顶和窗框、地板和矮墙之间的空隙进入,房子潮湿得像洞穴一样。矮墙供陈列商品之用,毫无夸张招徕的成分。货色随店铺的性质而异,或是两三桶盐和鳕鱼,或是几捆帆布、缆绳,天花板的椽子上挂着黄铜丝,靠墙放着桶箍,或者架子上放几匹布。你要是走进门,一个青春年少,穿着大方,系着白头巾,手臂通红的姑娘便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喊她的父亲或母亲出来招呼你,店主的态度各有不同:有的冷淡,有的殷勤,有的傲慢。成交额也许是两个铜板,也许是两万法郎不等。你也会看到一个卖箍桶材料的商人,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和邻居谈天。表面看,他只有质量低劣的装酒瓶的木桶板和两三捆做酒桶的木板,但他在码头上的工地却堆满木料,足可供应安茹地区所有的桶匠。他知道如果葡萄丰收,能卖出多少做酒桶的木板,误差只在一块板上下。日照好,他便发财,天时多雨,他便亏本。一个早上酒桶的价钱可以从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当地的天气像都兰一样变幻无常,左右着市面的行情。种葡萄的、有田地的、经营木材的、箍桶的、开客店的和行船的,人人都等着出太阳。晚上睡觉担心第二天听说夜里下了霜。他们怕雨、怕风、怕旱,时而盼雨水,时而盼天热,时而又盼多云。上天总是和凡间的利益有矛盾。晴雨表能轮流叫他们脸上出现忧虑、高兴、快活的表情。

这条街从前是索漠城的中央大街,从街头到街尾,“真是黄金般的好天气啊!”这句话代表着各家各户的收入。所以每个人都会这样回答邻居:“是呀,天上落金子来了”,因为他们知道灿烂的阳光和及时的雨水会带来多少财富。天气晴好的季节,星期六,正午时分,你别想在这些铺子里买到一分钱东西,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葡萄园和小片地,都要到乡下去忙几天。这里一切都是预先算计好的,买呀、卖呀、利润呀,生意人有的是闲暇娱乐和消遣,东家长,西家短地打听别人的隐私。某家主妇买了只山鹑,邻居就会问她丈夫做得是否好吃。

一个姑娘从窗里探出头来,绝逃不过闲人的眼睛。大家心里都藏不住东西,如同那些幽暗、寂静、无法进入的房子,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秘密一样。人们似乎都在露天生活,一家子都坐在门口,在那儿吃中饭,晚饭,甚至吵架。有人经过,他们都要仔细打量。所以从前每当有外乡人来到外省的城镇,总会处处被人取笑。引出不少有趣的故事,昂热人是嘲笑人的高手,促狭鬼的称号便由此而来。

旧城的老宅子集中在街的上端,原来的居民都是当地的大户人家。这些老宅子还是法国民风淳朴时代——如今已世风日下了——只剩下旧时的遗物。本书所讲的故事,就发生在其中一座凄凉的宅子里。别具特色的街道,处处能唤起对往昔的回忆,整个气氛会使人不期然地沉入遐想。拐弯抹角走了一段之后,你会看见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黑魆魆的,中间藏着一道门,这便是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如果不谈谈葛朗台先生的身世,根本不可能明白在外省“府上”这种称谓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葛朗台先生在索漠城享有的声望,其前因后果,未在外省居住过的人是不能完全理解的。他还被某些人称为葛朗台老头,但这样的老人今天已经不多了。一七八九年间,他是个殷实的箍桶匠,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共和国政府在索漠地区拍卖教会产业的时候,他正好四十岁,刚刚娶了一个富裕的木板商的女儿。他带着自己的现金和妻子的陪嫁,一共两千个金路易,跑到专区政府。当时监管拍卖国家产业的是个粗暴的共和党人。葛朗台把岳父给的四百金路易塞给他,便以一块面包的价钱,虽不合理但却合法地买下了当地最好的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分租田。索漠城的居民革命意识不强,葛朗台老头在他们中间被公认为一个有胆识的共和党人、爱国者、关心新思想的人物,其实这位箍桶匠只关心葡萄园。他被提名为索漠专区行政委员会委员,在地方的政治和商业方面都发挥着温和的作用。政治上,他庇护革命前的贵族,尽力制止拍卖逃亡贵族的产业。

商业上,他供应共和国军队一两千桶白葡萄酒,换回的是留作最后一批拍卖、原属一个女修道院的几块上好的牧场。拿破仑上任执政的时候,他当上了市长,公事应付得不错,葡萄种得更好。拿破仑称帝后,他被罢了官,因为拿破仑不喜欢共和党人(何况葛朗台还被公认戴过红帽子),派了一个广有田产、后来被晋升为男爵的贵族取代他。他不当官倒没什么遗憾,因为他在任上早已为本地区的利益修建了几条优质公路,直达他的地产。他的房子和产业在土地登记造册时占了不少便宜,只交很轻的税。他的地产自登记评级以后,由于不断用心经营,他的葡萄园成了当地的龙头。龙头是个技术字眼,指能够出产上等好酒的葡萄园。单凭这一点,他便有资格申请荣誉勋位十字勋章。

地产评级这件事发生在一八○六年,当时葛朗台五十六岁,他妻子大约三十六岁。他们合法爱情的结晶独生女儿十岁。上天似乎有意安慰一下被罢官的葛朗台,使他在这一年间连续接收了几笔遗产。首先是岳母娘家姓德·拉贝特利耶的德·拉戈迪尼埃太太的,其次是妻子的外公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的,最后是葛朗台本人的外婆冉蒂耶太太的。这三笔遗产有多大数目,谁也不知道。三位老人家都吝啬成性,一辈子拼命攒钱,好私下里看着心满意足。拉贝特利耶老头把借钱给人叫做挥霍,觉得看着金子比拿金子放高利贷更保险,所以索漠地方的人只能按看得见的收入来估算他的积蓄。

于是,葛朗台先生取得了新的贵族称号。尽管我们酷爱平等,这种称号却是永远也消灭不了的。这就是说,葛朗台成了本地区“纳税最多的人”。他经营着一百阿尔邦的葡萄园,收成好的年份可以酿出七、八百桶葡萄酒。还有十三块分租田、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为了节约,他把修道院普通的和彩色的玻璃窗及门洞全部封死,这样既可免交捐税,又可以保存文物。此外,尚有一百二十七阿尔邦的草场,上有一七九三年种下的三千棵白杨,现在已经高大茁壮。最后,他所住的宅子也是自家的产业。他看得见的产业估计就是这些。至于他的资金,只有两个人能大致作个估算:一是替他放债的公证人克罗旭先生,另一个是索漠城最有钱的银行家德·格拉桑,葛朗台有时与他暗中勾结,得些好处。此二人尽管行事机密,不乱说话——这在外省是得人信任和发财的保证,可他们在众人面前对待葛朗台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仍让人看出前任市长的资金何等雄厚。

索漠城人人都相信葛朗台家里有个宝库,一个贮满金路易的密室,半夜里他瞧着累累的黄金,乐得心花怒放。守财奴们都认为此事确凿无疑,因为他们看见葛朗台的两眼似乎闪耀着黄金所赋予的色彩。一个惯于从自己的资金获取高额利润的人,其目光必然和色鬼、赌徒和食客一样,都有某种难以名状的特点:闪烁不定、贪婪、神秘,绝逃不过同道人的眼睛。

这是一班具有癖瘾的人无声的语言。

葛朗台先生获得普遍的敬重自有他的道理。他从不欠债,既是老箍桶匠,又是经验丰富的葡萄园主,什么时候该准备一千只酒桶,什么时候五百只即已足够,他算得和天文学家一样精确;他的投机事业从没失败过一次,酒桶市价比酒价贵的时候,他总有酒桶出售,他还会把酒囤积起来,等价钱涨到二百法郎一桶才脱手,而小葡萄园主早在市值一百法郎时就把自己的酒都卖光了。一八一一年葡萄大丰收,他把酒囤起来慢慢地卖,结果赚了二百四十万法郎。说到理财,葛朗台先生兼有老虎和巨蟒的本领。他会蹲在那里,长时间窥伺着猎物,然后扑上去,张开钱袋的大口,吞进大堆的金币,然后安安静静地躺下,像吃饱的蛇一样,冷酷而不动声色,徐徐消化吃到肚里的东西。看见他经过,没一个人不感到既钦佩,又敬畏。在索漠城,谁不曾被他的钢铁利爪干净利索地抓过呢?某人买地需要钱,通过克罗旭先生借到一笔贷款,但要付一分一的利息;某人拿期票向德·格拉桑先生贴现,先就给扣去了一大部分。在市场上或者晚上的闲谈中,不提到葛朗台先生大名的日子少而又少。有些人认为,这个老葡萄园主的财富简直是地方上的骄傲。所以不止一个商人,不止一个旅店老板得意洋洋地对外地来的客人说:“先生,我们这里,财产过百万的有两三家,至于葛朗台先生,有多少财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八一六年,索漠城最精于计算的人估计这家伙的财产接近四百万。但是从一七九三年到一八一七年,每三个月一交的地租,他一年还能收十万法郎,这样一推算,他手里的现金几乎和他不动产的价值相等。因此打完一场牌或者谈完了葡萄之后,精明的人便会说:“葛朗台老爹吗?……该有五六百万吧。”——要是克罗旭或格拉桑先生听见这话,就会说:“您比我厉害,我还从来不知道总数呢!”如果有某个从巴黎来的人谈到罗特希尔德或拉斐特那样的大银行家,索漠人便会问,他们是否和葛朗台先生一样有钱。要是那个巴黎人笑了笑,轻蔑地说是的,他们便会彼此交换眼色,摇摇头,一脸不相信的神气。

偌大一笔财产给葛朗台老头的行为镀了金。即使原本生活上有些古怪之处,遭到旁人的笑话和嘲弄,如今也没人再提了。葛朗台无论做什么都具有权威性。他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甚至眨眼睛,都会在当地产生很大影响,人人像博物学家观察动物本能的作用一样,认真加以研究,结果从他最琐细的举动中也发现了深邃而难以言传的智慧。如有人说:“葛朗台老爹已经戴上皮手套了,今冬一定很冷。葡萄该摘了吧!”

“葛朗台老爹买了许多造酒桶的板材,今年的葡萄酒绝对少不了。”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不买面包。他的佃户每星期给他送来阉鸡、母鸡、鸡蛋、黄油和小麦,作抵租用。他有一座磨房出租,磨坊师傅除了交租,还得来他家拿麦子去磨,磨完再把面粉和麸子送回来。他唯一的女佣大个子拿侬,虽然上了年纪,每星期六仍为他烤制全家的面包。佃户中有种菜的,葛朗台便吩咐他们供应蔬菜。至于水果,收获之多,可以将大部分拿到市场出售。烧火用的木柴从篱笆上砍,或将田边半枯的老树放倒,叫佃户锯好用车送进城来。佃户们为了讨好他,还替他在柴房码好,换回他几声谢谢。他的全部开销,据众人所知,只有圣餐费、太太和女儿的衣着及教堂里的座椅费、灯火费、大个子拿侬的工钱、煎锅镀锡、纳税、房屋修理和种植的费用。他新近买了六百阿尔邦林产,交给一个邻人照管,答应给点补贴。自买了这块林地,他才开始吃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