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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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资产者的面貌(2)

此人举止简单,说话不多。发表看法一般都用现成的短句,而且声音柔和。从令人瞩目的大革命时代起,每当要发表长篇大论或者和别人讨论问题,他都结结巴巴,使人不胜其烦。这种口齿不清,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越讲越糊涂的情形,人们归因于教育的欠缺,其实完全是装出来的,本书下面叙述的几件事情可以充分证明。另外,每逢在生活和买卖上遇到什么难题要应付、要解决,他经常使用四句代数公式般的法宝,就是:“我不知道,我办不到,我不愿意,以后再说吧。”他从不说是或者不是,也不留任何字迹。你跟他说话吗?他冷冷地听着,右手托着下巴,右胳臂肘放在左手的手背上,不论什么事,拿定了主意,便永不回头。一点点小买卖也要考虑半天。经过一番藏奸耍滑的较量,对方以为自己的意图尚未暴露,其实已经不打自招的时候,他却来这么一句:“没征求过我太太的意见我什么也不能决定。”被他当奴隶般使唤的妻子,在生意上是他最合适的挡箭牌。他从不到别人家里去,不吃人家的,也不请人吃饭。他干什么都悄无声息,似乎一切都得节省,包括动作在内。他一向尊重所有权,所以绝不动别人家里的东西。可是,尽管声音轻柔,态度审慎,仍不免露出箍桶匠的言谈和习惯,尤其是在家里,不像在别的地方那么有所顾忌。

体格方面,葛朗台先生身高五尺,矮墩墩的、腿肚子周长足有十二寸、髌骨多节突出,宽肩膀,褐色的圆脸上有麻疹留下的瘢痕,下巴方方的,嘴唇没有任何曲线,牙齿很白,眼睛表情冷峻,似要择人而噬,俗称蛇眼,额头满是横纹,但其间还有些显著的凹凸,头发黄中带灰,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背后开玩笑说那是金银发。他鼻尖肥大,上面长着个青筋盘绕的肉瘤,一般人不无理由地说那里面装满了鬼点子。脸上的表情说明他精明狡猾、故诚实而又自私自利,他的全部感情都集中于自得其乐地聚敛财富以及他唯一关切的继承人,他那个宝贝独生女欧也妮身上。他的举止、行动以及内心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种自信,那是生意上一帆风顺所养成的习惯。因此,他虽然外表和善,易于接近,其实性格硬如铜铁。他的装束永远一成不变,一七九一年如此,现在也如此。厚实的鞋子系着皮鞋带,一年四季都穿着羊毛袜,粗呢栗色短裤系着银质的扣子,一件两排扣的黄褐相间天鹅绒背心,长下摆的栗色宽上衣,黑领带,戴一顶教友派的帽子。他的手套和警察的一样结实,能用二十个月,而为了保持干净,他总用同一种手势将手套放在帽沿上一个固定的位置。

关于葛朗台先生,索漠人所知道的仅此而已。

全城只有六位居民有权在他家走动。排头三个之一是克罗旭先生的侄儿。这个年轻人自从被任命为索漠城初级裁判庭庭长以后,便高攀了蓬风家族的姓。他的签名现在已经改为克·德·蓬风。辩护律师如果冒冒失失地称他克罗旭先生,开庭时便会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

谁要是称他庭长先生便可以得到他的关照,若哪个溜须拍马者喊他德·蓬风先生,他会笑逐颜开地给予青睐。他现年三十三岁,拥有一块名为德·蓬风的领地,年收入七千法郎,将来还可以继承他两个叔父的遗产:一个是公证人克罗旭,另一个是图尔圣马丁教堂教务会的成员克罗旭神甫,两人都被公认为富户。三个克罗旭族系的人多与城里的二十来户人家都沾亲带故,形成一党,好比当年佛罗伦萨的梅迪契家族,而且如同梅迪契家族有帕济家族为敌一样,克罗旭一家也有自己的对头。

德·格拉桑太太有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之所以坚持不懈地来为葛朗台太太凑牌局,实指望她亲爱的阿道尔夫能娶上葛朗台太太的女儿欧也妮。德·格拉桑先生是银行家,大力支持妻子的盘算,经常暗中给那个吝啬的老家伙帮忙,关键时刻总会像飞将军从天而降。德·格拉桑家这三个人也有他们的党羽、亲属和忠实盟友。

克罗旭一边,神甫是家中老谋深算的外交家,在他那当公证人的弟弟协助下,拼命和德·格拉桑太太争地盘,想把葛朗台的巨额遗产留给自己当庭长的侄儿。两家争夺的焦点是葛朗台小姐,而这一明争暗斗也成了索漠城各派系热切关心的问题。欧也妮·葛朗台小姐会嫁给庭长还是阿道尔夫·德·格拉桑先生呢?有人说,葛朗台先生两家都看不上眼,这个老箍桶匠野心膨胀,想攀一位贵族院的议员做女婿,凭他三十万法郎的年收入,他女婿一定不会计较他家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那些酒桶。但另一些人反驳说,德·格拉桑夫妇不仅是贵族,而且富甲一方,阿道尔夫又是英俊少年,除非教皇的侄儿来插一手,否则这样一门好亲事一定使出身寒微的人、一个全索漠城居民都亲眼目睹靠劳动起家并且戴过红帽子的人心满意足。但有见识的人提醒大家注意,克罗旭·德·蓬风先生可以随时在葛朗台家进出,而他的情敌只有星期天才能受接待。有的人认为,德·格拉桑太太和葛朗台家女眷的关系比克罗旭一家密切,能够给她们灌输某些想法,心愿迟早会实现。另一些人则反驳,克罗旭神甫的溜须功夫天下无敌,女人对付僧侣正好旗鼓相当。索漠一个聪明人说:“他们正是棋逢对手哩。”当地老于世故的人则说:葛朗台一家精明得很,绝不会让财产落入外人手里,索漠城的欧也妮·葛朗台小姐一定会嫁给巴黎的一个堂兄弟,这堂兄弟的父亲是位有钱的葡萄酒批发商。对这种看法,克罗旭和格拉桑两家的支持者这样回答:“首先,葛朗台两兄弟三十年来没见过两次面。其次,巴黎那个葛朗台对自己的儿子期望很高。他本人是区长、议员、国民自卫队的上校、商务裁判庭的法官,根本不承认索漠城的葛朗台是亲戚,而自称是得到拿破仑恩宠的某公爵的姻亲。”

一位有大笔遗产继承的姑娘,自然是方圆七八十里内,甚至从昂热到布卢瓦的公共驿车里人们谈论的对象,话题一开,难道还有边吗?

一八一八年初,有一件事明显地使克罗旭一派占了格拉桑派的上风。弗鲁瓦丰家的地产素以其优美的园林、别墅、田庄、小河、池塘、森林出名,价值达三百万法郎。年轻的德·弗鲁瓦丰侯爵手头缺现金,只好将其标价出售。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庭长、克罗旭修道院长在他们党羽的推波助澜之下,居然说服他别把地产分小块出售。他们让侯爵相信,如果土地分块出售,势必要和中标人打上数不清的官司,才能逐块地拿到钱,倒不如将地产一古脑卖给葛朗台先生为好,因为此人有支付能力,可以给现钱。于是公证人克罗旭和年轻侯爵做成了一宗极便宜的好买卖。弗鲁瓦丰侯爵封地这块肥肉就这样送到了葛朗台先生嘴里。使索漠人大吃一惊的是,待一切手续办妥,葛朗台竟打点折扣,用现款把账结清。这件事引起了轰动,消息一直传到南特和奥尔良。葛朗台先生搭乘回程的车子,去视察他的别墅。以行家的目光瞥了自己的产业一眼之后便返回索漠,深知这次投资肯定能有百分之五的利润,于是又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想法,把所有财产都化零为整,合并到弗鲁瓦丰这块侯爵封地上。接着,为了补充几近空虚的财库,他决定将森林、树木砍光,牧场上的白杨全部伐倒。

现在,葛朗台府这个字眼的分量该比较容易理解了。这所房子冷漠阴森,坐落在城的高处,紧挨着坍塌的城墙。门框的两根支柱和穹顶,像正房一样,是用石灰石修的,那是卢瓦尔河边特产的石头,质地柔软,平均使用寿命不到两百年,雨雪风霜将门的拱顶和侧壁侵蚀出无数奇形怪状、极不规则的洞眼,类似法国建筑中虫迹式石纹图案,有几分像监狱的大门。拱顶上面有一块长长的硬石浮雕,代表四季的形象,已经剥落、发黑。浮雕上面有一块突出的方形盖板,胡乱长着些植物,诸如黄色的蒿草、牵牛花、旋覆花和车前草,一棵小樱桃树已经长得相当高了。门是用整块的棕色橡木板做的,木质干枯,布满裂缝,看上去很单薄,其实有排成对称图案的铆钉坚固地铆住。大门上有一扇小门,中间的方洞装有栅栏,密密的铁条长满了红锈,门上有铁环,挂着一把槌子,正好敲在一个龇牙咧嘴的门钉上,槌是长方形的,像咱们祖先用的那种钟槌,活脱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如果仔细审视一下,喜欢古董的人会依稀发现,此槌最初是个小丑的形象,由于不断使用,线条都磨平了。那个小栅栏,在内战年代本来是用以辨认来客的,而现在,好奇的人可以透过栅栏看到暗得发绿的拱穹,尽头几级零落的石阶,通向一个花园,厚实的围墙,潮湿渗水,几丛娇弱的小树,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围墙本是现成的旧城墙,邻近人家加以利用,便成了花园。楼下最主要的屋子是“正厅”,人口就在大门的拱穹之下。在安茹、都兰、贝里等小城市,正厅的重要性,外地人是不了解的。正厅既是接待室、客厅、书房、内室和饭厅,同时也是起居室、全家日常活动的中心。区里的理发师每年来两次,就在这里给葛朗台先生剪头发,佃户、神甫、县长、磨坊伙计有事也是到这里来。临街有两扇彩色大玻璃窗,屋里铺着地板,从上到下都钉着绘有古式线脚的灰色护墙板,房梁也漆成灰色,露在外面,梁木之间填充的白粉已经发黄了。壁炉台是白石做的,雕工粗糙,上面放着一座嵌有螺钿花纹的黄铜旧钟,还摆着一面发绿的镜子,故意削出斜边好显出玻璃的厚度,哥特式金丝镶嵌的钢框闪耀着一丝青光。壁炉两边放着两座多枝的镀金黄铜烛台,座子是古铜镶边的蓝色大理石,烛盘做成玫瑰形状,不用时可以拿掉,剩下中间的主盘,立在座上,供平常日子使用。古式的座椅蒙着布面,绣有拉封丹的寓言故事,由于颜色已经褪尽,缀满了补丁,人物形象已模糊难辨,若不知故事内容,休想看出其中的究竟。屋子四角摆着食橱样的一层层搁板,油腻腻的。两扇窗子之间的护墙板处放着一张嵌木细工的旧牌桌,桌面画着棋盘。上方有一个椭圆形的晴雨表,黑色的木边有丝带状的金色花纹,苍蝇在上面大肆方便,以致金漆几乎看不出来了。壁炉对面的墙上,挂着两张水粉画肖像,估计是葛朗台太太的祖父,老德·拉贝特利耶先生,穿一身法国禁卫军中尉制服,另一位是已故冉蒂耶太太,坐在安乐椅上。两个窗子都挂着用图尔出产的红色横绫绸做的窗帘,用丝绳吊起,绳的末端系着教堂常用的那种玻璃球。这种与葛朗台俭朴作风极不调和的豪华装饰买房子的时候便有,连镜子、挂钟、带布面的家具和屋角的红木食橱也一样。

离门最近的那个窗洞放着一把藤椅,四脚垫高了,好让葛朗台太太坐着能看见街上的行人。一张褪了色的樱桃木针线桌把窗洞余下的地方填满了。欧也妮的小扶手椅就放在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