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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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资产者的面貌(3)

十五年来,从每年四月到十一月,母女俩总坐在这个地方干活,安安静静地打发日子。到了十一月一日,她们便转到壁炉边过冬。也只是到了这一天,葛朗台才允许在正厅里生火,来年三月三十一日,必须灭火,不管春寒料峭或者初秋凉意袭人。这时候,大个子拿侬便设法从厨房里弄些炭火,生起个脚炉,让太太和小姐驱驱早晚的寒气。全家的衣服被褥都由母女二人缝制。她们勤勤恳恳,像女工一样,终日操劳。如果欧也妮想给母亲绣条花领,还得从父亲那里骗根蜡烛,晚上熬夜来做。长久以来,女儿和大个子拿侬用的蜡烛都由老吝啬鬼亲自配给,如同每天的面包和食物,也都定量分发一样。

也许只有大个子拿侬,能忍受她主人的专制。全城的人都羡慕葛朗台夫妇有这么一个女佣人。拿侬身高五尺八寸,所以绰号大个子。她伺候葛朗台已经三十五年。虽然薪金只有六十法郎,却已经被公认为索漠城最有钱的佣人。每年六十法郎足足攒了三十五年,最近她终于在克罗旭那里存了四千法郎做终身年金。长期锲而不舍的积攒,结果似乎数目不菲。个个女佣人见这六十岁的女佣晚年的衣食已有着落,都不禁眼红,却没想到这是她以做牛做马的代价换来的。

二十二岁的时候,这可怜的姑娘因为长相难看,到处没人要她。当然,说她难看也不公道,她那副尊容如果长在禁卫军一个大兵的脖子上,倒会受到称赞呢。不过,据说一切都要相称。她先前给人看中,那家农产遭了火灾,于是,她凭着一股子什么都敢干的勇气,到索漠来找活干。那时候,葛朗台正准备成家立业,发现这个到处碰壁的姑娘。以他箍桶匠的资质,一眼便能判断一个人的体力。他见这女孩体格像大力士,站在那里,仿佛一株六十年根深叶茂的老橡树,虎背熊腰,还有一双马车夫般的大手,而且单纯、朴实,纤尘未染,他立即估量出从这样一个女人身上能榨取多少油水。尽管她赳赳武夫般的脸上长满疣子,皮肤棕色,两臂筋肉发达,身上衣衫褴褛,这一切都没有吓倒正当盛年,仍能见色心动的箍桶匠。

于是,他给这个可怜的姑娘衣服鞋袜,一日三餐,还付工钱,使唤她而不过分粗暴对待。大个子拿侬看见人家这样优待自己,快活得偷偷哭了。她死心塌地地伺候箍桶匠,而箍桶匠也像使唤家奴那样使唤她。她起早贪黑,什么都干:下厨做饭,洗洗涮涮;把衣服拿到卢瓦尔河边,洗完再用肩膀扛回来。收获葡萄的季节,工人的伙食全部由她操办,还监视着不让他们拾取摘剩的葡萄。她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那样保护主人的财产。总之,她对主人充满盲目的信任,不管主人如何异想天开,她都一声不吭地服从。在著名的一八一一年,收葡萄的季节异常辛苦,那时拿侬已足足干了二十年,葛朗台决定赏给她一块旧怀表,那是拿侬从主人手里得到的唯一礼物。

虽然葛朗台也把穿旧的鞋给她(她能穿),但这些三个月给一次的鞋子根本不能算做礼物,因为鞋子已穿烂了。可怜的姑娘由于穷困而变得十分吝啬,终于获得了葛朗台的欢心,像爱一条狗那样爱她。拿侬也心甘情愿被套上一条带刺的颈圈,日子一久,连刺扎也不觉得疼了。

葛朗台切面包切得太薄,她从不抱怨。这家人饮食规矩严格,倒从来没人生病,她也乐得分享这种饮食卫生所带来的好处。再说,她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成员:葛朗台笑她也笑,葛朗台发愁、挨冻、取暖、干活,她也一样发愁、挨冻、取暖、干活。这样的平等,自有乐在其中。她在树下捡个把梨、桃、杏、李吃,主人也从不责怪。遇到丰年,果实压弯了枝,佃户们不得不拿去喂猪的时候,主人会对她说:“吃呀,拿侬,尽量吃。”

对这个从小受虐待,后来被人出于好心收留下来的穷苦农家女来说,葛朗台老头难以捉摸的笑容无疑是一道阳光。再说,她内心纯朴,头脑简单,只容得下一种感情,一个念头。

三十五年来,她总记得自己如何光着脚,衣衫褴褛地来到葛朗台老头工场的前面,耳边总听见箍桶匠对她说:“你要什么呀,孩子?”于是,她内心便感激不尽。有时候,葛朗台想,这可怜的姑娘一辈子没听过奉承话,全不懂一个女人所能激发起的温情,将来见上帝时比圣母马利亚还纯洁无瑕。想到这里,葛朗台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瞧着她,说道:“可怜的拿侬!”这一声叹息之后,老女佣总向他投去一瞥难以形容的目光。不时蹦出的这句话,久而久之,串成了一条长长的友谊的锁链,每一声叹息都往这条锁链上添加一个环节。葛朗台心里的这点怜悯,虽然使老姑娘心存感激,却不知怎的,总有点令人发怵的成分。吝啬鬼这种残酷的怜悯,不仅唤起了老箍桶匠心里千般的欢乐,也是拿侬全部的幸福。“可怜的拿侬!”

这句话谁不会说呢?但从说话的音调、发感叹时的内心活动,上帝自会认出谁是真正的天使。

索漠城许多人家对待下人要好得多,而下人却并不满意。因此便有人说了:“葛朗台一家是怎么对待大个子拿侬的?让拿侬对他们如此忠心,简直愿为他们赴汤蹈火!”她厨房的窗口朝向院子,装着铁栅,总是收拾得干净、整齐、冷冰冰的,真是名副其实的吝啬鬼的厨房,什么东西都不糟蹋。拿侬洗完盘子、收拾好剩饭剩菜,灭了火,便来到与厨房只有一条走廊之隔的正厅,在主人们身边纺麻。这样,晚上全家只点一根蜡烛便够了。她睡的那间破房就在走廊尽头,光线从通向隔壁的一扇小窗透进来。她身板结实,住在这地洞般的蜗居里居然毫不影响健康。整个宅子白天黑夜都是静悄悄的,任何声响她都听得见。她就像一条看家狗,竖着一只耳朵睡觉,边休息,边守夜。

宅子的其余部分,我会随着故事的进展一一加以描述,但刚才对全家最阔气的正厅已做了大致的概括,楼上几层的寒酸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八一九年十一月的一个傍晚,大个子拿侬才头一次生火,因为那年的秋天气候一直很好。这一天是克罗旭与德·格拉桑两家念念不忘的节日,双方共六口人,摩拳擦掌,全副武装,来到葛家大厅,争着献殷勤。早上,索漠全城人都看见葛朗台太太和小姐在拿侬陪伴下去教区的教堂做弥撒。大家都记得这一天是欧也妮的生日。因此,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神甫和克·德·蓬风先生算准葛朗台一家该吃完晚饭的时候,便抢在德·格拉桑一家之前,赶来向葛朗台小姐道贺。三个人带来了好几大束从自己小花房里采摘的鲜花。庭长献上的那束,花梗上别出心裁地系着一条配有金色流苏的白缎带。一清早,葛朗台就按照庆祝女儿生日和命名日的习惯,跑到女儿床前把她唤醒,郑重其事地将做父亲的礼物交给她,而所谓礼物,十三年来都是一枚精致的金币。葛朗台太太通常是酌情送一件冬天或者夏天穿的连衫裙。

这两件衣服,还有父亲在元旦及自己生日所给的金币是欧也妮一笔小小的私蓄,约摸有一百个埃居,葛朗台高兴地看着她攒起来。这充其量不过是把钱从一个箱子放到另一个箱子罢了,再说还可以从小培养起女儿吝啬的习惯。这笔私蓄加上葛朗台太太外婆家的钱,数目相当可观。所以,葛朗台有时会盘问女儿有多少钱,并且对她说:“这就是你将来的压箱钱呀!”压箱钱,是一种古老的风俗,法国中部仍然盛行和刻意留传。在贝里和昂热,姑娘出嫁的时候,娘家或婆家都会给她一个钱袋,里面装着十二枚、一百四十四枚,或一千二百枚银币或金币,随家境而定。连最穷的牧羊女出嫁也非有她的压箱钱不可,哪怕是大铜钱也行。在伊苏屯,大家至今还谈论,有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出嫁,压箱钱竟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币。梅迪契家族的卡特琳娜嫁给法王亨利二世时,其叔父教皇克莱芒七世送给她十二枚古代的纯金勋章,价值连城。吃晚饭时,葛朗台看见自己的女儿欧也妮穿着新衣服出落得更加可人,便不禁叫了起来:“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就把火生起来,图个吉利吧。”

“小姐今年准能办喜事,没错。”拿侬边撤下吃剩的烧鹅——箍桶匠的佳肴——边说道。

“我看不出索漠有合适的人家。”葛朗台太太说了一句,一面怯生生地瞅着丈夫,以她那样的年龄,这神态说明可怜的妇人对丈夫一向是逆来顺受。

葛朗台定睛看了看女儿,快活地嚷道:“今天她二十三岁了,这孩子,咱们很快便该为她操心了。”

欧也妮和她母亲一声不吭,只是会心地彼此看了一眼。

葛朗台太太生得又干又瘦,皮色黄黄的像木瓜,笨手笨脚,动作迟缓,生就一副受苦受难的面相。骨骼粗大,大鼻子、大脑门、大眼睛,一眼看去,仿佛一个没汁没味,吃起来像棉花套般的干果子。牙齿又黑又稀,嘴角布满皱纹,尖尖的下巴翘起来,像只木底拖鞋。这个女人性情极好,不愧出自拉贝特利耶家族。克罗旭神甫故意找机会告诉她,说她当初长得并不难看,她竟然相信了。她有天使般的温柔,像一只被顽童折磨的虫蚁那样任人摆布,又有罕见的虔诚,永远心境平和,心肠又好,赢得了大家的同情和尊重。她丈夫给她的零花钱,每次不超过六法郎。这个女人外貌虽然可笑,她的嫁妆和所继承的遗产,却给葛朗台老头带来了三十万法郎,然而她总有一种自惭形秽、仰人鼻息的感觉。天性的驯善,使她甘为奴隶而不思反抗,从不敢开口要一个铜板。克罗旭公证人要她在文书上签字,她也从无异议。

内心深处这种愚蠢的自尊,经常受到葛朗台误解和伤害的这种高尚胸襟,支配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经常穿一件发绿的丝质连衣裙,照例一穿就几乎一年;脖子上系一条棉质的大白围巾,头戴一顶缝制的草帽,腰间系一条黑色塔夫绸围裙。她很少出门,所以鞋穿得很省。总之,她一无所求。葛朗台每当想起自从上次给她六法郎以后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往往感到内疚,因此在出售当年收成的文书上写明,要买主给他太太一笔佣金。于是买葡萄酒的荷兰人或比利时人掏出的四五个路易便成了葛朗台夫人最大的一笔年收入。可是,到她拿到那五个路易的时候,丈夫便对她说:“借几个子儿给我,行不?”仿佛他们的钱袋是共有的。可怜的女人一贯听忏悔神甫说,丈夫是她的主宰,她的主人,觉得能为丈夫做点什么事是人生一乐,所以一个冬天下来,总要从那笔佣金中拿出几个埃居还给他。每当葛朗台从口袋掏出一枚五法郎的硬币作零用、买针线和女儿衣着的花销之后,把钱袋扣好,从不忘对妻子说:“你呢,当妈妈的也想要点什么吗?”葛朗台太太出于做母亲的尊严往往这样回答:“这个嘛,以后再说吧。”

这样的高尚纯粹是白费!葛朗台自以为对妻子慷慨得很呢。像拿侬、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这样的人,让哲学家遇上了,岂不有理由认为上帝的本性是要嘲弄人吗?在初次谈到欧也妮终身大事的那顿晚饭之后,拿侬到葛朗台房间里拿来了一瓶黑茶蔗子酒,下楼时差点摔了一跤。

“笨蛋,”她主人说道,“你也和别人一样站不稳吗,你?”

“先生,这得怪您的这级楼梯不牢靠了呀。”

“她说得对,”葛朗台太太说,“你早该叫人来修理了。昨天,欧也妮也几乎崴了脚。”

“好吧,”葛朗台见拿侬脸都白了,便对她说道,“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差点摔倒,那你就喝一小杯酒压压惊罢。”

“是呀!这杯酒该当我喝,”拿侬说道,“换了别人,瓶子早砸了,而我,宁愿摔断胳臂肘也要把瓶子举得高高的。”

“可怜的拿侬!”葛朗台边说边给她倒酒。

“你磕疼了吗?”欧也妮关心地看着她,问道。

“没有,我把腰一挺,就站住了。”

“好吧,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道,“我就给你们把楼梯修修,你们这些人,就不懂得踩边上还结实的地方。”

葛朗台说罢拿起蜡烛,到面包房去找木板、钉子和工具,让他妻子、女儿和女佣留在原地,除了熊熊的灶火,没有任何光亮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