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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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巴黎的堂兄弟(1)

夏尔·葛朗台是个二十二岁的美少年,此时与这帮地道的外省人形成了奇怪的对比。他的贵族气派早已令他们心中不快,都在琢磨如何嘲弄他一番。这一点需要说明一下。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还和孩子差不多,处世还很幼稚。因此,他们一百个人当中,可能有九十九个行事和夏尔·葛朗台一样。这个晚上的前几天,他父亲吩咐他去索漠的伯父家住几个月,也许这位住在巴黎的葛朗台想到了欧也妮吧。夏尔第一次去外省,想摆出时髦少年的派头,炫耀一番,以自己的阔气让当地人不敢望其项背;将巴黎生活里的种种新玩意带去,在当地开风气之先。总之一句话,他打算在索漠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修指甲,在衣着上要分外讲究,不像有些风流少年往往为了表示潇洒而不修边幅。因此他随身带了巴黎最精致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好看的猎刀和刀鞘。还有一大套别出心裁的背心:灰的、白的、黑的、金龟子色的、闪金的、带亮片的、花条纹的、双襟的、高领口或直领口的、翻领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的、带金扣的。还有当时十分流行的各种硬领和领带、著名裁缝布伊松做的两件外衣和最考究的衬衫、他母亲送的整套足金梳洗用具。凡是公子哥儿的用品都带了,连一位最美丽的女人(至少他认为是如此)给他的礼物,一只小巧玲珑的文具盒也没有忘记。

他称这位名门贵妇为安奈特,此刻正百无聊赖地陪伴丈夫在苏格兰旅行,因受流言中伤,只好暂时牺牲一下幸福。他还带了非常漂亮的信纸,以便每半个月给她写一封信。总之,巴黎风花雪月的那一大套东西无一或缺,从决斗开场时使用的马鞭,直到雕工精巧的手枪,游手好闲的人打发日子的家当全齐了。他父亲叫他别带仆人,少花点钱,所以他是订了一辆驿站的马车来的,这样就不必动用那辆专门定造,打算明年六月坐着去巴登温泉与贵妇人安奈特相会的漂亮旅游车了。夏尔准备在伯父家会见上百位客人,在伯父的森林里围猎,总之过一下领主的生活。他没想到伯父就在索漠,他打听葛朗台只是为了问去弗鲁瓦丰的路。后来知道伯父就在城里,便以为住的一定是座豪宅。不管是索漠也好,弗鲁瓦丰也好,第一次到伯父家,一定要给人一个好印象,所以他一身旅行打扮既美观讲究,又简朴大方,用当时概括一件东西或一个人完美无缺的话讲,简直帅极了。漂亮的栗色头发刚刚在图尔请理发师烫过,换了衬衫,系一条黑缎子领带,配上圆领,衬托着一张笑吟吟的白脸蛋;一件紧身的旅行外衣半系着扣,露出一件高领开司米羊毛背心,里面又是一件白背心。怀表漫不经心地随便放在一个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拴在扣眼上。灰色的长裤,两边系扣,加上黑丝线所绣的图案,显得美观大方;他手里挥动着一根手杖,风度十分潇洒,黄金雕刻的杖头和色泽鲜艳的灰手套相得益彰。最后,他的便帽同样品味高雅。

这一切行头只有巴黎人,最上层的巴黎人才能拼凑在一起而不显得可笑,使这些无聊的玩意协调而不至于显得画蛇添足,此外还配上他那种年轻人的帅气,一望而知他有漂亮的手枪、百发百中的枪法,和安奈特那样的情妇。现在,如果诸位想理解那几位索漠的居民对这位年轻的巴黎人各自的惊讶,想看清来客的翩翩风度在屋子灰暗的阴影里以及组成这幅家庭景象的人物中间所产生的强烈效应,就必须将三位克罗旭的样子想象一番。他们三个人都吸鼻烟,流下的鼻水将褶裥发黄的棕红色翻领衬衣的衣襟弄得污迹斑斑,但他们久已不理会这些了。软塌塌的领带,一系上脖子就像绳子一样扭在一起。他们的衬衣很多,可是六个月才洗一次,放在柜底,日子一久便变旧发灰。总之,他们全身都散发出一种衰老和邋遢的气息。他们的脸和身上的衣服一样残旧,和裤子一样布满了皱褶,可谓容貌枯槁,扭曲而变了形。其他人对服装同样马虎大意,不仅不配套,也不光鲜。外省人的衣着大抵如此,大家只关心手套的价钱,对穿给人看的衣服便不那么注意了。这一点格拉桑和几个克罗旭倒是一致的。不喜欢时髦是格拉桑党和克罗旭党唯一达成一致的地方。只要那位巴黎人拿起长柄眼镜仔细观察屋里古怪的陈设、头上的房梁、护墙板的色泽,以及上面数量多得足可标点《分类百科全书》和《箴言报》的苍蝇屎,玩摸彩的人们便立刻抬起头来,像看一只长颈鹿那样,好奇地打量他。德·格拉桑先生和他的儿子并非没见过时髦人物,但也和在座的其他人一样惊讶,也许是为大家的情绪所感染,也许是表示赞同吧。他们挤眉弄眼,满含嘲讽地似乎对大家说:“瞧,他们巴黎人就是这个劲儿。”所有人都可以这样随便端详夏尔,不必担心主人不高兴,因为葛朗台正全神贯注地看手里那封长信,拿走了桌上唯一的那支蜡烛,全不理会客人和他们的兴致。欧也妮从来没见过这样完美的衣着和人物,把她这位堂兄弟当成从天而降的神人。鼻子里闻着从他那亮泽而美丽的卷发飘逸出的阵阵香气,不禁陶然欲醉。她真想抚摸一下夏尔精美的手套的雪白皮子。她羡慕夏尔那双小手、他的皮色、他娇嫩俊美的脸庞。总之,这位俊俏公子给欧也妮的总体印象大致便是如此。欧也妮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平日只是忙于缝补袜子、给父亲补衣服,在污秽的天花板下度时光。寂静的大街上一个钟头也难见一个行人,堂兄弟的出现在她心里引起了一阵骚动,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好比一个年轻人看到画册上威斯托尔所画、芬登兄弟所刻的千娇百媚的美人,怎能不为之倾倒?那些仙女般的美人的确呼之欲出,似乎吹口气便会破壁飞去。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是正在苏格兰游历的那位贵妇人绣的。看见这件精美的爱情信物,欧也妮定睛看着堂兄弟,想知道他是否真拿来用。夏尔的风度、仪表、拿长柄眼镜的姿势、故意装出的傲慢、对刚才颇博得她欢心的针线盒的不屑一顾——显然认为它毫无价值,十分可笑,总之,凡是令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们反感的东西,她都喜欢,使她晚上睡觉也浮想联翩,念念不忘堂兄弟这位人中凤凰。

摸彩游戏进行得很慢,不久也就停了。大个子拿侬进来,大声说:“太太,该拿被单给客人铺床了。”

葛朗台太太跟着拿侬走了。德·格拉桑太太低声说道:“把钱收起来别玩了吧。”于是,每人都从放钱的缺口小碟里拿回自己的几个苏。接着,大家活动了一下,坐到壁炉跟前聊天。

“你们不玩了?”葛朗台边说边继续看信。

“不玩了,不玩了。”德·格拉桑太太说着走到夏尔身旁坐下。欧也妮如同一般春心萌动的少女,灵机一动,便离开客厅去给母亲和拿侬帮忙。如果这时候有忏悔师问她,她一定会回答说,此刻她一没想到母亲,二没想到拿侬,而是急切想巡视一下她堂兄弟的卧室,想要去照料他,在他屋里添点什么东西,唯恐别人会遗漏。她样样考虑周全,尽量使他的卧室漂亮、干净。欧也妮已经认为只有她才了解堂兄弟的品味和想法。果然,她来得正是时候,正赶上向母亲和拿侬说明:她们以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其实什么都不到位。她提醒拿侬用炭火盆将被子烘热,她亲自找块台布将旧桌子蒙上,一再嘱咐拿侬每天早上都要更换桌布,还说服母亲必须将壁炉生得暖暖和和,要拿侬瞒着她父亲,抱来一大堆木柴,堆放在走廊里。

她去正厅的橱架上找来已故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身后留下的一个旧漆盘、一只六棱水晶杯、一把金色褪尽的小勺、一个刻有爱情小天使的大瓶,得意洋洋地将这一切摆在壁炉的一角。这一刻钟里,她的主意之多超过了她出生以来的总和。

“妈妈,”她说道,“我堂兄弟绝对受不了大油烛的气味。咱们买点白蜡烛怎样?”说着,她像小鸟般轻快地奔去,从钱袋中掏出刚拿到的当月五法郎零花钱,“给,拿侬,快去。”她说道。

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拿起一个糖罐——那是葛朗台从弗鲁瓦丰庄园带回来的一件塞夫勒古老瓷器,便高声反对说:“你疯了吗?你爹知道了怎么办?再说,到哪里去弄糖呢?”

“妈,拿侬能去买蜡烛,当然也可以买糖哕。”

“可你爹怎么办?”

“如果他侄儿连杯糖水也喝不上,那像话吗?再说,他不会注意的。”

“什么都逃不过你爹的眼睛。”葛朗台太太摇了摇头,说道。

拿侬犹豫了,她知道主人的脾气。

“拿侬,你倒是去呀!今天不是我生日吗?”

拿侬生平第一次听见小主人开玩笑,不禁大笑起来,于是照办了。欧也妮和她母亲想方设法布置葛朗台安排给侄儿的住房时,德·格拉桑太太正向夏尔大献殷勤,言语间百般挑逗。她对夏尔说:“先生,您真有勇气,在冬天敢离开首都的花花世界,住到索漠这儿来。不过,如果您不觉得我们太讨厌,您会发现,这里也还是可以寻欢作乐的。”

说着,她向夏尔抛了一个地道的外省媚眼。外省女人的目光平日十分拘谨、审慎,反而格外容易泄露贪馋的欲念,那些将一切欢乐看成男盗女娼的教士便有这样的眼神。夏尔原以为伯父住在宽敞的庄园,生活阔绰豪华,眼前的景象和他的想象相距之远,使他大感困惑。

仔细审视之下,他发现德·格拉桑太太身上还有点巴黎女人的影子。于是欣然接受了对方的相邀之意,两人很自然地攀谈起来。德·格拉桑太太越来越压低声音,以便与自己话的内容相协调。此时他们两人都有相互倾诉衷肠的需要。所以,经过一阵调情卖俏,又开了几个严肃的玩笑之后,那个手段高明的外省女子趁其他人大谈当时索漠人最关心的葡萄酒行情之际,根本不怕别人听见,竟大胆地对他说:“先生,如果您肯赏脸光临寒舍,我丈夫和我本人都会非常高兴。寒舍的客厅是全索漠城殷商巨贾、贵族人士的唯一聚会之所,因为我们家同属这两个阶层。他们只愿在我们家会面,好玩个痛快。我可以自豪地说一句,他们都很器重我丈夫。这样,我们可以设法使您的生活不至于太沉闷。如果您老待在葛朗台先生这里,我的天,您非闷死不可!您伯父是个守财奴,整天想的只是他的葡萄园,您婶子是个没头脑的人,只知道念经,您堂姐是糊涂虫、缺乏教育、没有嫁妆、毫无特色,只知道缝抹布打发日子。”

夏尔边和德·格拉桑太太搭腔边想:“这女人很不错嘛。”

“我的太太,看来你是想一个人独占这位先生了。”又高又胖的银行家大笑着说。

听见他这样说,公证人和庭长也说了几句俏皮话。神甫则狡猾地看了看他们,吸了一撮鼻烟,将鼻烟壶向大家让了让,然后给大家的想法做了一个概括:“要代表索漠向这位先生表示敬意,真是非夫人莫属啊。”

“神甫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德·格拉桑先生问道。

“先生,我这句话对您、您夫人、对索漠城和这位先生都是一番好意。”狡猾的老家伙边说边转身看着夏尔。

刚才克罗旭神甫看上去丝毫没有注意,其实已经猜到了夏尔和德·格拉桑太太之间的谈话内容。

“先生,”阿道尔夫终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夏尔说道,“我不知道您对我是否还有点印象。在德·纽沁根男爵府举行的舞会上,我曾经有幸见过您一面,并且……”

“没错,先生,没错。”夏尔惊讶地发现大家都在向他献殷勤,连忙回答道。

“这位是令郎吗?”他问德·格拉桑太太。

神甫狡猾地看了做母亲的一眼。

“是的,先生。”她回答道。

“这么说您很年轻就去巴黎了?”夏尔转过身又问阿道尔夫。

“有什么办法呢,先生,”神甫说道,“他们一断奶,我们就打发他们去巴黎这个声色犬马之都了。”

德·格拉桑太太满含深意地向神甫投去一瞥询问的目光。神甫又继续说道:“只有在外省才能找到三十几岁像夫人这样的女性,儿子在大学念法律都快毕业了,母亲还那么娇嫩。

夫人,当年舞会上,少男少女们站在椅子上看您跳舞的情形,至今我还觉得历历在目呢。”

神甫转身看着他的异性对手又说道,“对我来说,您的辉煌恍如昨……”

“喔!这个老浑蛋!”德·格拉桑太太心中暗骂,“难道他猜出我的心事来了?”

“看来我在索漠会大出风头呢。”夏尔边想边解开礼服上的纽扣,一只手插进背心里,眼睛环视周围,模仿尚特雷(1781—1842年,英国画家和雕刻家)刻刀下拜伦勋爵的姿势。

葛朗台毫不理会众人,或者不如说,他一心看信的神态没能逃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

葛朗台的脸被烛光照得清清楚楚,他们想从他脸上几乎觉察不出来的表情去推测信的内容。

葡萄园主难以保持往日的镇定。在读下面这封该死的信时他会装出怎样的表情,大家不难想象。

哥哥,咱们快二十三年没见面了。最后一次会面是我结婚的时候,后来咱们高高兴兴地分了手。当然,我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家里要靠你一个人支撑。当时家业兴旺,你为此高兴不已。你拿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了。以我的地位,一旦破产,真不愿忍辱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