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悬渊边上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总希望能化险为夷。但摔下去已在所难免。我的证券经纪人和公证人罗甘双双破产,夺走了我最后的希望,我已一无所有。欠债接近四百万却只能还其中的百分之二十五多一点。你们的葡萄收成既佳,质量又好,使市价惨跌,我库存的葡萄酒大受影响。三天之后,全巴黎都会说:“葛朗台原来是个骗子!”我一生诚实,死后却要蒙羞。我玷污了我儿子的姓氏,夺走了他母亲的财产。我那可怜而心爱的孩子对这一切还蒙在鼓里。他离开时我们依依惜别,所幸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一别便成永诀。将来他会不会诅咒我呢?大哥啊大哥,儿女的诅咒太可怕了,我们诅咒,他们可以央告,但他们的诅咒却是无法补救的呀。你是我的大哥,你应该庇护我,想办法使夏尔在我坟前不说任何恨我的话!大哥啊!如果这封信是用我的眼泪、我的鲜血写的,我就不至于像信里所说的那么痛苦了,因为这样我便可以哭、可以流血、可以死、可以不再痛苦。但我现在痛苦万分,面对死亡而欲哭无泪。如今你是夏尔的父亲了!他没有他母亲家的亲戚,原因你是清楚的。为什么当初我不顺从社会的偏见呢?为什么我要向爱情让步呢?为什么我非娶一个大贵族的私生女不可呢?现在夏尔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啊!我可怜的儿子!儿子!你听着,葛朗台,我来恳求你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再说,你的家产恐怕也够不上作三百万的按揭,我求你是为了我的儿子!
大哥啊,你要知道,我想到你的时候是双手合十地央求你的。葛朗台,临死前我把夏尔托付给你。总之,一想到有你做他的父亲,我面对手枪也不觉得痛苦了。夏尔很孝顺,我对他也很慈爱,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他不会恨我的。另外,你会看到,他性格温驯,像他母亲,绝不会让你烦恼。可怜的孩子!他享受惯了。咱们两人小时候缺衣少食的苦日子他根本没过过……可现在他已倾家荡产,孤苦伶仃了。对,朋友们一定都会躲着他,而他受羞辱都是我的过错。唉!我真希望我的手臂有足够的力气,能够一下子把他送到天上他母亲的身旁。我真是疯了!还是再谈谈我和夏尔的苦难吧。我现在将他送到你那里,希望你用恰当的方式将我的死讯和他未来的命运告诉他。望你待他如子,做他的慈父。别让他一下子离开悠闲的生活,那会要他的命的。我要跪下请求他放弃他母亲留给他的遗产,不要向我讨债。不过,这种要求实在多余,他有荣誉感,一定会觉得不应该站到我的债权人那一边。请你趁来得及的时候叫他放弃继承我的遗产(法律规定,放弃遗产同时亦可豁免替死者偿还债务的责任)
。请你向他解释我给他造成的艰难处境。还有,如果他对我尚有孝心,请代我告诉他,他不必绝望。勤奋工作当初曾将你我救出苦海,他也可以靠勤奋工作将被我夺走的财富挣回来。
如果他还想听他父亲一句话,我真想从坟墓里钻出来告诉他,叫他远走他乡,到印度去!大哥,夏尔是个诚实勇敢的年轻人,你可以给他一批货,他宁死也不会赖掉你供给他的第一批资金的。葛朗台,你一定要借给他钱,否则你会后悔的。啊!如果我的孩子从你那里得不到援助和慈爱,我会永远祈求上帝,惩罚你的冷酷无情。如果我能救出部分证券,我便有权在他母亲的财产里留一笔钱给他。可是月底的支出耗尽了我所有的财力。本来我在孩子前途未卜之前是死不瞑目的,我真想握握你温暖的手,感受一下你神圣的诺言,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夏尔上了路,我便要查点我的账目,尽量证明,我做买卖一向诚实,纵然生意失败也不欺不诈。
这难道不是为了夏尔着想吗?永别了,大哥,我以子相托,你会慨然接受,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愿上帝赐福予你。在那个我们所有人迟早都会去而我已经先走一步的世界,将有一个声音永远为你祈祷。
维克托—昂热—纪尧姆·葛朗台看完信,葛朗台按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在背心口袋里。然后问了一句:“你们在聊天吗?”接着,他看了看他侄子,诚惶诚恐地,想掩盖心里的激动和打算。“你暖和过来了吗?”
“亲爱的伯父,暖和极了。”
“咦,娘儿们都上哪儿去了?”葛朗台早已把侄子要在他家过夜这件事忘了,问道。这时,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回到了客厅。葛朗台又镇静了下来,问她们两人:“上面都拾掇好了?”
“都好了,父亲。”
“那好,侄儿,如果你觉得累,就让拿侬带你到房间休息。当然,那可不是公子哥儿住的套房!不过,请你体谅种葡萄的穷人,捐税把我们都刮光了。”
“我们是知趣的人,葛朗台,”银行家说道,“您一定有话要和令侄谈,我们告辞了。
明天见。”
听了这番话,大家都站了起来,各自行礼道别。老公证人到门边拿灯,回来点着了,提议送德·格拉桑一家回去。德·格拉桑太太没料到中间出了事,晚会提前结束,她的仆人还没来。
“夫人,肯赏脸让我搀着您吗?”克罗旭神甫问德·格拉桑太太。
“谢谢,神甫先生,我儿子会照顾我。”她冷冷地回答。
“和我在一起绝不会有损太太们的名声。”神甫说道。
“那就让克罗旭先生搀着你吧。”她丈夫说道。
神甫于是搀着美丽的太太,轻快地紧走几步,领先在众人前面。
“夫人,那个年轻人很不错啊。”神甫紧捏了一下格拉桑太太的胳膊。“葡萄已收完,箩筐没用场,您别打葛朗台小姐的主意啦,欧也妮是给那个巴黎小子准备的。除非这位堂兄弟在巴黎已有心上人,否则他就是令郎阿道尔夫的情敌,最……”
“算了吧,神甫先生。他很快便会发现,欧也妮是个傻丫头,一点不鲜嫩。您注意到了没有?今晚,她脸色黄得像木瓜。”
“这一点,您大概已提醒了那位堂兄弟。”
“我可是老实不客气……”
“夫人,以后请您永远坐在欧也妮旁边,这样,您就不必对那个年轻人说他堂姐怎样怎样,他自己会作出比较……”
“首先,他已经答应后天来我家吃晚饭。”
“哦,如果您愿意,夫人。”神甫说道。
“神甫先生,我愿意什么?您是不是想给我出什么坏点子?我已经三十九岁,就算拿莫卧儿大帝国作交换,也犯不上玷污我这一生的清白吧!您我都一把年纪了,说话也该有点分寸。作为神职人员,您的某些思想实在和您的身份不相称。呸!倒像《福勃拉斯》书里说的话一样。”
“这么说,您看过《福勃拉斯》这本书?”
“没有,神甫先生,我说的是《危险的关系》。”
“哦,这一部正经多了。”神甫笑着说道,“您把我看得像现代青年那样道德败坏!其实我只不过想……”
“您敢说并不想教我学坏?这不是明摆着吗?这个青年很不错,我承认,如果他追求我,就不会想到他的堂姐了。我知道,在巴黎,有些好心的母亲为了儿女的财产和幸福不惜出此下策,可咱们是在外省啊,神甫。”
“说得对,夫人。”
“而且,”她又说道,“我不愿意,阿道尔夫本人也不会愿意为了一亿法郎而付出如此代价。”
“夫人,我并没有说一亿。诱惑来了,也许您我都无力抗拒。不过,我认为一个玉洁冰清的女人,逢场作戏,调调情也无伤大雅,何况这也是女人在社交场合的一种责任……”
“您真的这样认为?”
“夫人,难道我们不应该努力使别人心情舒畅吗?……对不起,我擤一下鼻子。我向您保证,夫人,”他又说道,“他拿长柄眼镜看您比看我时亲热得多,不过,我原谅他,在美人和老头之间,当然宁愿要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