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为世子①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间见②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③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④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⑤:‘若药不瞑眩⑥,厥疾不瘳⑦。’”
【注释】①世子:国君的法定继承人。②成间见(gàn):亦作“成荆”、“成庆”,人名,赵注云:“勇果者也。”③公明仪:名仪,曾子弟子。④绝长补短:即长短相补的意思。绝,犹言截。⑤《书》曰:赵注谓此处所引语句系《尚书》逸篇,后来被采入伪古文《尚书》的《说命》篇。⑥瞑眩(miànxuàn):晕眩。古代用药的副作用大,且其程度往往与药效成正比,故而服下去不感到晕眩的药起不到治疗作用。孟子借此为喻告诉滕世子,必须下决心去恶才能为善。⑦瘳(抽):痊愈。
【译文】滕文公在做世子时奉命出使楚国,途经宋国时见到孟子。孟子讲性善,言谈不离尧舜。世子从楚国回来又去见孟子,孟子说:“世子怀疑我的话吗?真理只有一个罢了。成间见对齐景公说:‘他是个男子汉,我也是个男子汉,我为什么要怕他呢?’颜渊说:‘舜是什么?是人。我是什么?
也是人。有作为者也应该像他一样。’公明仪说:‘文王是我们的榜样,周公这样说难道会欺骗我辈吗?’现在的滕国,长短折算下来将近五十里方圆,还能够治理成个好国家。《书》上说:‘如果药不使人晕眩,那病是不会痊愈的。’”
滕定公薨①,世子谓然友②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③,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④。”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⑤也。曾子曰⑥:‘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之服⑦,饣干粥⑧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⑨皆不欲,曰:“吾宗国⑩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注释】①薨(hōng):诸侯国君去世称薨。②然友:赵注云:“世子之傅也。”傅,辅导太子的官。③大故:此处是对父丧的委婉说法。④然后行事:孟子当时在邹,离滕不远,所以可以随时讯问。行事,此处是指办丧事。⑤自尽:竭尽自己的心力,《论语·子张》载曾子语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孟子即本此而言。⑥曾子曰:这里的一段话,在《论语·为政》中是孔子所说的,孟子谓是曾子所说,或另有所本。⑦齐(zī)疏之服:齐,缝缉衣边。疏,粗布制作的衣服。古代的丧服有多种等级,按服丧者与死者关系的亲疏而服用,规定很细、很严格。孟子此处所谓的“齐疏之服”,只是概指应穿的丧服。⑧饣干(zhān)粥:饣干同“”,《礼记·檀弓》孔疏云:“厚曰,稀曰粥。”按礼制规定,在丧事期间只能食粥,死者下葬后改服粗疏的饭食,直至服丧结束。⑨父兄百官:“赵注云:“滕之同姓、异姓诸臣也。”⑩宗国:朱熹《集注》云:“滕、鲁俱文王之后,而鲁祖周公为长,兄弟宗之,故滕谓鲁为宗国也。”志:指典籍记载。
冢宰:相当于后世的宰相,《论语·宪问》云:“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歠(chuà):饮。君子之德:这段话见于《论语·颜渊》篇。
尚:同“上”,赵注云:“加也。”五月居庐:按当时的礼制规定,诸侯去世要五个月下葬,太子在这期间要住在守丧的“孝庐”里。命戒:命令和指示。可:原属下读,作“可谓曰知”,朱熹《集注》云:“疑有阙误,或曰‘皆谓世子之知礼也’。”今释移“可”属上,指百官族人都赞同他的行为;以下句“谓曰知”指世子知礼,勉强稍通。四方:指前来参加葬礼的诸侯和来宾。
【译文】滕定公去世了,世子对然友说:“过去孟子曾在宋国与我交谈,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现在不幸遭到了大变故,我想派你去问问孟子,再办理丧事。”然友到邹国去问孟子,孟子说:“问得很好啊,父母亲的丧事本来就该竭尽自己的心力。曾子说:‘健在时依礼侍奉,去世了依礼安葬、依礼祭祀,可以称得上孝了。’诸侯的礼仪我没有学过,不过我曾听说过。三年的丧期,粗布缉边的孝服,用稀饭薄粥充饥,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夏、商、周三代都这样做。”
然友向世子汇报,确定行三年的丧期。滕国的父老、百官都不愿意,说:“辈分比我们高的鲁国,历代国君都没有实行,我们以前的国君也没有实行,到了你的手上却要改变,是不行的,而且记载上说‘丧葬、祭祀依从祖宗’,我们应该把这些继承下来。”世子对然友说:“我过去未曾学艺问礼,喜好跑马比剑,现在父老、百官都对我不满,恐怕他们不能在丧事上尽力了,你替我去问问孟子。”然友又到邹国去问孟子,孟子说:“是呀,这是不能勉求他人的。孔子说:‘国君去世,政务听命于宰辅,薄粥充饥,面色深黑,到位就哭,大小百官没有人敢不悲哀,是因为自身带头呀。’在上者有所喜好,下面必定有更进一步的人。‘君子的操行是风,小人的操行是草,草遇上风必定倒伏’,事情取决于世子。”然友向世子汇报,世子说:“是呀,事情确实取决于我。”于是在土屋中居住了五个月,没有下过命令、指示,百官、亲属都赞同,说世子懂道理。到了举行葬礼时,诸侯和来宾都来观礼,世子容颜的悲戚、哭泣的哀伤,令前来吊丧的人非常满意。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①:‘昼尔于②茅,宵③尔索绚,亟其乘屋④,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⑤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夏后氏五十而贡⑥,殷人七十而助⑦,周人百亩而彻⑧,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藉也。龙子⑨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⑩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
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汗吏必慢其经界。
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注释】①《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豳风·七月》,这是一首描写农事的诗篇。
②于:朱熹《集注》云:“往取也。”茅:茅草,用来盖屋顶。古代的茅草屋,一般每年必须加盖一层茅草,以防渗漏。③宵:晚上。索绚(táo):绞绳索。④亟其乘屋:郑笺云:“亟,急;乘,治也。”亦有人释乘为“升”,即爬上屋顶,亦通。⑤阳虎:鲁国执政大夫季孙氏的家臣,曾挟持季桓子,操纵国政。鲁定公八年(前502年),他因废除三桓势力失败而逃奔他国。⑥五十而贡:每五十亩缴纳一定的实物。⑦七十而助:每七十亩私田的所有者到公田上参加一定时间的劳役。⑧百亩而彻:一般认为,“彻”是一种双轨制,即在有的地区行缴纳实物的贡法,有的地区行出劳力的助法,但其缴纳比例都是十一。⑨龙子:古代贤人,《尚书大传》和《孔丛子·说书》篇中均提到“子龙子”,据文义推测,他可能是与孔子同时代或之前的人。有人认为,此人就是孟子此处所说的“龙子”。⑩粒米:犹言米粒。狼戾:狼藉。粪:施肥。焦循《正义》认为“粪其田”是将杂草翻入土中,使之腐烂而肥田。(xī):赵注云:“勤苦不休息之貌。”又,朱熹《集注》云:“恨视也。”世禄:赵注云:“古者诸侯、卿大夫、士有功德,则世禄赐族者也;官有世功者,其子虽未任居官,得世食其父禄。”《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小雅·大田》,这是一首农事诗。庠、序、学、校:除“学”外,一般都认为是古代乡校的名目。此处说它们是不同时代的乡校,据《礼记·学记》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则它们也可能是不同等级的地方学校。养:赵注、朱熹均认为此处的养、教、射是教育内容,王念孙《广雅疏证》则认为它们“皆是教导之名。”《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大雅·文王》。子力行之:此处的子指滕文公,因他的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左传·僖公九年》谓“凡在丧,王曰小童,公、侯曰子”。毕战:人名,滕国的官员。井地:即井田,传说中殷周时代的一种土地制度,因其地亩为沟洫所界限而呈“井”字形,故名。经界:治地分田,经画地界。谷禄:指俸禄,古代的官员俸禄以谷物计算,故称。圭田:用于祭祀的田,赵注云:“古者卿以下至于士皆受圭田五十亩,所以共祭祀。”余夫:“丁男”之外的人口,译文从此。
【译文】滕文公询问治理国家,孟子说:“与民众有关的事务不能放松。《诗》说:‘白天取茅草,晚上把绳绞,房屋赶快修整好,来年庄稼种得早。’民众的一般规律,有固定产业的有恒心,没有固定产业的没有恒心。一旦没有恒心,就会放荡胡来,无所不为。等到犯了罪,然后跟着惩治他们,这是欺罔民众。哪有仁人当政而去欺罔民众的呢?因此,贤明的君主必定谦恭俭朴,对待臣仆有礼,向民众征税有规范。阳虎说:‘致力于发财就不会仁爱,致力于仁爱就不会发财。’夏族以五十亩为单位贡,商族以七十亩为单位助,周族以一百亩为单位彻,其实质都是十分取一。彻是抽取的意思,助是借助的意思。龙子说:‘管理土地没有比助更好的,没有比贡更不好的。’贡是核定了几年收成的平均数作为常度。丰收之年谷物充溢,多收取些不算暴虐,却少收取;歉收之年给田上了肥料还收不上庄稼,却必定要取满定数。作为民众的父母,却使民众忧愁勤苦,即使终年辛劳也不足以赡养自己的父母,还要靠借贷来凑满租税,致使老人小孩在山沟荒野奄奄一息,哪里还算得上是民众的父母呢?世代承袭俸禄的制度,滕国原本已经实行。《诗》说:‘雨水浇灌我们的公田,然后泽及我的私田。’助才会要有公田。由此看来,即使周代也施行助。设置庠、序、学、校来教育民众,庠是教养的意思,校是教导的意思,序是训导的意思。夏代称校,商代称序,周代称庠,学是三代都有的,都是用来使人们懂得人与人的伦常关系。在上者懂得了人与人的伦常关系,庶民们就会在下面拥护亲附。若有称王天下的人兴起,必定会来仿效取法,这样就成为称王天下者的老师了。
《诗》所谓的‘姬周虽旧国,天命却新受’,是指周文王。你努力实行吧,也使你的国家气象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