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孟子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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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滕文公下(3)

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汜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②‘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③,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汗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汗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④,三年讨其君,驱飞廉⑤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⑥:‘丕⑦显哉,文王谟⑧;丕承者,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⑨以正无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⑩。《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

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释】①公都子:孟子弟子。②《书》曰:赵注云:“《尚书》逸篇也。”伪古文《尚书》将其采入《大禹谟》,此篇相传是禹与他的大臣讨论政务的记录。洚(jiàng):河流不遵河道。③菹(jū):多水草的沼泽地。④奄:商的与国名,故地在今山东曲阜东。周成王初年,随同武庚和东方的夷族起兵反周,被周公诛灭。⑤飞廉:亦作“蜚廉”,殷纣王的佞臣。⑥《书》曰:赵注云:“《尚书》逸篇也。”伪古文《尚书》将其采入《君牙》篇,相传本篇是周穆王任命君牙的册书。⑦丕:大。显:明。⑧谟(mó):谋。⑨咸:都、皆。⑩《春秋》:记载春秋史事的编年体史书,记事始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过去一般认为此书经过孔子的编修,书中用辞含有褒贬之意,号为“《春秋》笔法”。天下之事:《春秋》尊王,故谓该书所记为“天子之事”。处士:没有官职的士人。杨朱:魏国人,战国初年的著名思想家。相传他反对儒、墨,主张贵生、重己。墨翟:春秋末年的著名思想家,墨家学说的创始人,该学派有《墨子》一书传世。无君:朱熹《集注》云:“杨朱但知爱身,而不复知有致身之义,故无君。”兼爱:墨家的基本观点之一,认为应该不加区别的爱一切人。朱熹《集注》云:“墨子爱无差等,而视其至亲无异众人,故无父。”闲:《说文》云:“阑也,从门中有木。”引申转义为捍卫。放:放逐,在此是驳斥的意思。《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鲁颂·宫》。詖(bì)

行:偏邪不正当的行为。三圣:即上文所提到的禹、周公、孔子。

【译文】公都子说:“别人都说夫子喜好辩论,请问是为什么呢?”孟子说:“我难道喜好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社会产生很久了,时而太平,时而动乱。在尧的时候,洪水横流,在中土泛滥,龙蛇在大地上居处,民众无处安身,低处的人筑巢、高处的人挖洞。《书》说‘洚水告诫我们’,洚水就是洪水。于是派禹去治理,禹掘地引水注入大海,把龙蛇驱赶到泽地,水沿着地上的沟道流动,这就是大江、淮水、黄河、汉水。水患既已解除,鸟兽不再危害人们,百姓们才得以在平原上居住。尧、舜去世以后,圣人之道逐渐衰微。暴君接连出现,毁坏了居室来做池沼,使民众无处安息;废弃了农田来做园苑,使民众不能谋生。邪说、暴行随之兴起,园苑、池沼、草泽增多并招来了禽兽。到了殷纣时,天下又大乱了。周公辅佐武王诛杀殷纣、讨伐奄国,与这些暴君征战了三年,把飞廉追逐到海边处死,灭掉的国家有五十个,将虎、豹、犀、象驱赶得远远的,天下的民众都非常喜悦。《书》说:‘多么英明伟大啊,文王的谋略;大大地继承发扬啊,武王的功业。帮助、启发我们后人的,都是正道而没有丝毫缺陷。’周室衰微,正道荒废,邪说、暴行随之兴起,臣属杀害自己君主的事出现了,儿子杀害自己父亲的事出现了,孔子为之忧虑,写作了《春秋》。《春秋》所记述的是天子的事,因此孔子说:‘将使世人了解我的恐怕只有《春秋》了,将使世人责怪我的恐怕只有《春秋》了。’圣王不出现,诸侯肆无忌惮,在野人士横加议论,杨朱、墨翟的言论充斥天下,世上的言论不属于杨朱一派便属于墨翟一派。杨家主张为我,是不要君王;墨家主张兼爱,是不要父母。不要父母、不要君王,简直就是禽兽。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而民众却脸带饥色,野外有饿死的人,这是放任野兽去吃人。’杨墨的学说不破除,孔子的学说不发扬,就是用邪说来欺罔民众、遏止仁义。仁义被遏止就是放任野兽去吃人,人们将会相互残杀。我为此感到忧虑,所以捍卫先圣的准则,抵制杨墨的学说,批驳错误的言论,这样主张邪说的人就无法兴起。邪说兴起在人们的心中,会危害他们所做的事情;兴起在所做的事情里,会危害他所施行的政务。

即使圣人再度兴起,也不会改变我的结论。过去禹制服了洪水使天下太平,周公兼并夷狄、驱赶猛兽使百姓安定,孔子写作《春秋》使作乱的臣属、不孝的儿子害怕。《诗》说:‘痛击戎狄,遏止荆舒,无人敢于抗拒我。’不要父母、不要君王,是周公所要痛击的。我也想去端正人心,破除邪说,抵制偏颇的行为,批驳错误的言论,来继承三位圣人。我难道喜好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敢于抵制杨墨学说的人,就是圣人的门徒。”

匡章①曰:“陈仲子②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③,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④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⑤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⑥仲子之操,则蚓⑦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⑧壤,下饮黄泉⑨。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⑩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

彼身织屦、妻辟鲈,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曰:‘恶用是鸟兒鸟兒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鸟兒鸟兒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注释】①匡章:齐国人,曾在齐威王和宣王时担任过齐国的将军,其言行在《战国策》、《吕氏春秋》等书中有记载。②陈仲子:亦称“田仲”,齐人,因其居于于陵,后人亦称之为“于陵子”。据《苟子·非十二子》及《不苟》篇的记载,他似乎是当时的思想家。

现在流传的《于陵子》一书,系后人伪作。③于(wū)陵:据前人考证,其地在今山东长山以南。④螬:金龟子的幼虫。⑤巨擘:大拇指,朱熹《集注》云:“言齐人中有仲子,如众小指中有大指也。”⑥充:完全做到。操:操守。⑦蚓:即蚯蚓。

⑧槁:枯槁、干燥。⑨黄泉:此处所说的“黄泉”与古人比为地府的“黄泉”不是一个意思,朱熹《集注》云:“浊水也。”⑩盗跖:春秋时有名的大盗。

辟纟卢(lú):赵注云:“缉绩其麻曰辟,练其麻曰鲈。”盖:地名,陈仲子兄长的采邑,故地约在今山东沂水县西北。辟:同“避”。频顣:同“颦蹙”,形容不高兴时愁眉皱额的样子。鸟兒鸟兒(yì):朱熹《集注》云:“鹅声也。”哇:呕吐。

【译文】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是位廉士吗?居住在于陵,三天不吃东西,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到。井边有颗李子,被金龟子吃去了大半,他摸索着爬过去取来吃,吞咽了三口,耳朵才能听、眼睛才能看。”孟子说:“在齐国的人士中,我是必定把仲子看作最突出的。然而,仲子怎么能做到廉呢?完全符合仲子的品行,只有蚯蚓才能做到。蚯蚓吞食地面上的干土,饮用地下的泉水。仲子所居住的房屋,是伯夷所建造的,还是盗跖所建造的呢?他所吃的粟米,是伯夷所种植的,还是盗跖所种植的呢?这是无法得知的。”匡章说:“这有什么关系呢?是他亲自编草鞋、妻子纺麻线,用以交换来的。”孟子说:“仲子是齐国的世家大族,他的兄长陈戴在盖邑有万石粟米的俸禄。仲子认为兄长的俸禄是不义之禄而不吃,认为兄长的房屋是不义之室而不住,避开了兄长、离开了母亲,到于陵居住。有一天回家,有人送给他兄长活鹅,他皱着眉头说:‘要这种嘎嘎叫的东西干吗?’另一天,他母亲杀了这只鹅给他吃,他的兄长从外面回来,说:‘这是嘎嘎叫的肉啊!’他跑到外面呕了出来。母亲的食物不吃,妻子的食物却吃;兄长的房屋不住,于陵的房屋却住,这还算是能完全做到自己的操守吗?像仲子那样,只有蚯蚓才能完全符合他的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