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济史上,纸币的出现是货币的飞跃性重大进步,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中国纸币的渊源,可以上溯到汉武帝时的“白鹿皮币”和唐宪宗时的“飞钱”。
汉武帝时,因长年征战国库空虚,为解决财政困难,曾铸行次品“三铢钱”和“白钱”(用廉价的锡和铅等铸成的合金币),同时在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发行过“白鹿皮币”。这种皮币没有进入流通领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货币,可算是纸币之滥觞吧。
宋真宗(997—1022年)时,成都商家印制发行了代替铁钱的凭证——“交子”,为携带巨款的商人经营现钱保管业务。存款人付给铺户现金,铺户把存放现金的数额填写在楮纸(楮是一种落叶乔木,树皮是制造优质纸张的原料,桑皮纸和宣纸均属楮纸)制作的专用卷面上,再交还存款人;存款人凭此可在异地提取现金,铺户收取每贯(一千文)30文,即3%的酬金。
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交子”从民间商业信用凭证,转为官方法定货币。官府在成都设益州交子务,由京朝官监管主持交子的发行;并“置抄纸院,以革伪造之弊”,严禁民间私造。这是中国最早由中央政府主持发行的纸币——“官交子”,比西方国家发行纸币早六七百年,是世界上公认发行最早的官方纸币。
最初,“官交子”的流通几乎只限于四川境内,其后逐步扩大到其他地区。
神宗时放宽规定,一次印行的交子可连用两届,相当于发行额增长了一倍,交子开始贬值。哲宗时,由于无限制地增印,交子严重贬值。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朝廷改交子为“钱引”,以代替贬值的交子。
钱引以缗(音迷n)为单位(每缗合一千文),纸张、印刷、图画和印鉴都较精良;但已经不置准备金(钞本),不许兑换铸币,而且随意增发,因此不久价值大跌。到南宋嘉定时期,每缗只值现钱一百文。
自宋仁宗时的官办交子算起,一直到南宋亡国的250多年里,先后在北宋发行了“交子”“钱引”“小钞”和地区性的“两淮交子”;南宋又发行了“会子”“银会子”“关子”“公据”以及地区性的“湖北会子”等多种纸币。其中,流通时间最长的是北宋的“交子”,发行量最大的则是南宋的“会子”。
据传说,著名的传世交子钞版已被日本人收藏,可靠的交子样本至今尚无发现。南宋经济倚重海外贸易,钱币大量流失海外,致使纸币使用更加普遍。
南宋初年,发行过一种代替白银流通的“银会子”,以钱为单位,面额分为一钱和半钱两种,每年换发一次,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银本位制纸币,但只限于局部地区使用。
南宋主要的纸币是会子。会子首先起于民间,公元1160年临安府知府钱端礼改由政府出面发行会子,随后推广至全国范围发行。起初会子由临安府印造,以10万缗铜钱作为发行准备金,“会子”与铜钱的比价保持在每缗值770文左右。会子发行之始,宋孝宗曾对大臣说过:“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着”
(洪迈《容斋三笔》卷14)。可见当时朝廷对发行纸币之谨慎和重视。
1168年,为了保障币值坚挺,防止伪钞流通,政府改革发行制度,议定立界限(期限)额发行会子,期满回收。“三年立为一界,界以一千万缗为额”
(《宋史·食货志》卷181)。到了12世纪60年代,钞本仅为六十分之一,最终索性就无钞本发行了。财政困难和政治腐败,致使第九界会子以后,陷于失控状态,币值每况愈下。至淳佑7年(1247年),会子极度恶性膨胀。南宋末年,200贯甚至买不到一双草鞋。
南宋度宗(1265—1274年)咸淳初年,因采用佞臣贾似道建议,废会子而发行新纸币关子,号称“金银关子”。结果是“‘关子’行,物价顿踊”(《宋季三朝政要》),通货膨胀达到南宋最高峰。南宋的国运也走到了尽头。不数年,元兵南下,会子和关子便与宋偕亡。
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1324年)在1275和1292年,曾经两度游历中国。他在1298年发表的游记中惊奇地说:“纸币流通于大汗所属领域的各个地方,没有人敢冒生命危险拒绝使用……使用这些纸币可以买卖任何东西,还可换取金条……可以确凿断言,大汗对财富的支配权比任何君主都来得广泛。”
马可·波罗向欧洲和世界详细介绍了中国的纸币印制工艺,以及发行流通的情况。元朝(1279—1368年)延续和发展了宋代的纸币制度,以纸币为主要通货,是中国古代史上纸币流通最为通行的全盛时期,管理制度也有了重大改进。
元朝版图辽阔,诸汗国横贯欧亚。国家发行的纸币,携之可“北逾阳山,西及流沙,东尽辽东,南越海表”,非常便捷。美国当代学者劳伯特在他的《中国英才》(The Genius of China)中如是说:“最早的欧洲纸币是受中国影响,自1661年由瑞典发行。”由于南宋殷鉴不远,蒙元王朝特别制定了详尽的信用货币法规《至元宝钞通行条例》,设立了“钞券提举司”垄断货币发行;拨足丝和银为钞本来维持纸币信用;允许民间以银向政府储备库换钞或以钞向政府兑银;同时严禁私自买卖金银;对于伪造纸币,以伪造的数量、规模来定罪轻重,从受刑时间、罚没财产数量直至死刑都有明细规定;所有钞券均可完税纳粮;明令白银和铜钱退出流通,确立交钞的法偿地位。如此定制,可谓世界史上首创的银本位纸币制度。
元世祖中统元年(1260年)印发了“中统交钞”和“中统元宝交钞”,元二十四年印发“至元通行宝钞”,元武宗至大二年(1309年)发行“至大银钞”。元世祖于至元十三年(1276年)收兑江南当时流通的南宋纸币即关子、会子,禁用铜钱。中统交钞则由木版印刷改为铜版印刷。这样,全国的纸币就统一了。可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元朝早熟的信用纸币制度,因为社会政治经济条件的局限性而悲剧性地走向了反面。那个依靠爆发性武力而起,但如风而逝的庞大帝国,不存在起码的权力制衡机制,也无力形成一个支持发展先进生产力的社会大环境,即便订了个好制度,也没有可靠履行的保障。
日趋腐化的蒙元皇室,受到巨大短期收益的诱惑,以及面对连年对外用兵造成的财政压力,很快就自坏成法,超发纸币,失信于民。短短20年后,宝钞便贬为原值的十分之一。之后,政府进一步滥发宝钞,元末米价竟比元初上涨六七万倍。
元末群雄并起,各自为政,并自铸货币,俨然一朝之政;但这些政权货币都是昙花一现,不久均为大明敉平。
英国学者、中国科技史研究权威李约瑟博士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以大量史料论证:中国在公元前3世纪到13世纪之间保持着一个西方望尘莫及的科技知识水平,直至15世纪还处于世界领先地位。
明朝建立之初,太祖朱元璋深明元朝倾覆的基本原因之一在于币制崩坏,但出于缓解财政压力、强化中央集权、置贵金属于政府掌控之中,以及降低交易成本等考虑,仍然决定采行以纸币为主、铜钱为辅的货币制度。洪武八年(1375年)立钞法,颁行了“大明通行宝钞”,这是有明一代印发的唯一钞票,票幅面积为338毫米×220毫米,是中国和世界上迄今票幅最大的纸币。
大明通行宝钞的发行与宋元纸币不同,完全违背了信用准则,不设发行准备,又不分界(期)发行,是长期全面流通但无储备担保的“信用纸币”;而且只出不进,亦即一方面发钞支付军饷、政府采购以及单向兑入金银,另一方面收取租税时却不收宝钞只要白银或搭收少量宝钞。
如此行事,纵有严刑酷法和种种补救措施,随着发行量无限扩大,不久就开始膨胀贬值,沦为“无信用的信用货币”。不及百年,其价值仅为最初的千分之二三,在民间视同废纸,宝钞流通名存实亡。到了嘉靖元年(1522年),明廷规定入库一律为金银,无异于宣判了宝钞的死刑,回归贵金属货币制。
从无信用的“信用货币”制,到回归为贵金属货币制,不失为明智之举,可以约束政府任意印发纸币的权力,切断通向恶性通货膨胀之路,为市场带来相对稳定的预期,藉以鼓励投资与贸易,有利于晚明的经济繁荣;但本国产银很少,通货数量严重依赖于不稳定的海外进口,中央政府仍然非常缺乏对货币和信用的控制能力。
明末强敌当前,天灾人祸,社会动荡,辽东等战局日渐恶化,社会生产力直线下滑,税收却不断加大,人们对国家民族前途信心黯淡,货币持有人(白银所有者)越来越倾向窖藏白银作为自保的储备。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中小地主竞相搜刮积银,付之窖藏。社会性大量货币沉积,势必催生通货紧缩。
崇祯十二年(1639年)夏天,日本德川幕府实行锁国政策,限制日本人进行海外贸易,并为根绝天主教,终止了来自澳门的葡萄牙商人的贸易;入秋,华人和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发生暴力冲突,西班牙在菲律宾屠杀两万多名中国人,切断了美洲白银流向中国的通途。
这两条以丝绸、瓷器和茶叶换取白银之主要商路,一旦突然受阻,进一步导致通货紧缩、银贵物贱,迅即诱发了一场全面经济危机。这场危机与天灾、人祸、内乱和外敌一道,摧枯拉朽般地埋葬了朱明王朝。
在李自成抄掠北京城时出现了如此奇观:平民饿殍遍野,军费左支右拙,官兵无饷养家,崇祯皇帝穿着破龙袍,仅北京官宦家里,就抄出了至少3700万两白银。
宋、元、明三朝都用过纸币,因不能有效控制其发行数量,造成了巨大的社会灾难。除了明朝主动废弃纸币掉头转向,仍宣告失败,加速了王朝末日来临;宋、金、元三朝的灭亡,都同纸币高度通货膨胀有着重要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