宕国的人都在为小世子姜敕的归来而紧张地忙碌。
只有柔姬公主昔日的旧府邸比较清静,这也是宕王安排姬弈住在此地的主要原因,毕竟王宫人杂,多有不便。
不过,姜敕回来没多久,便被宕王派来见他这位姑表兄——姬弈。
姜敕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在雍国伺候他的随侍,另一个就是卿大夫胡缨。胡缨披着一件大斗篷,始终不苟言笑,让满腹疑问的姜敕尴尬地无从问起。离开宕国实在太久了,这里的人、事,乃至一草一木都陌生到不行,祖父病得下不了地,让他来看谁他能说不吗?只是他多少对这位表兄也有所耳闻,大名鼎鼎的四公子之一,本是鄢国的王储,怎么会寄居在他们宕国了?
“胡卿……”姜敕咽了口口水。
“世子有何吩咐?”胡缨从沉思中被叫醒。
“胡卿从离开王宫就一直沉默,是有心事?”祖父说胡缨大人是宕国的栋梁,要他好好亲近好好学习,可这位大人看上去心不在焉,完全不在状态。
“世子刚回国,很多事有所不知。”胡缨抹一把脸,理了理思路说,“公子弈虽是大王的外孙,但却是除了世子你以外大王唯一的骨血。在世子回来以前,他突然从滕国辗转到了宕国,没多久,鄢国就传来消息,说柔姬公主为鄢王殉葬。世子,母为父殉葬对子女而言是多么大的事,何况姬弈的身份特殊?他不但没有回去,还在新任鄢王下令封他为平阳侯之后,拒绝返回鄢国,造成宕国与鄢国的关系紧绷,而且……”
“而且什么?”越听眉头越紧,姜敕不料他的表兄引出一箩筐麻烦。
“而且方才我收到滕国的一封公文。”胡缨咳了咳,“世子可知谁要来宕国吗?”
“谁?”姜敕满脸迷茫。
“那个打败宕国第一棋手端木先生的人。”
“孤竹君!”姜敕脱口而出,两眼瞪起,双手握得指节作响。
“就是他。”胡缨一边观察着姜敕的反应,一边说,“时隔十二载,他又来宕国,而且还是与人切磋棋艺。”
坐在马车上的胡缨激动得恨不得站起身,“我在雍国就听说他被雍王放逐,不是成了滕国的新相吗?他又来咱们这儿做什么?”
“这就要问一问世子的表兄——姬弈。”胡缨冷笑道,“孤竹君此番前来宕国对弈的人就是公子弈。”
“公子弈……”
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少年人在不知不觉中掺入了怨恨。
姬弈凭什么可以安稳地留在宕国和宕国的敌人对弈?姬弈凭什么救下当初害他流落雍国成为质子的端木氏一族?在祖父的眼里,他还不如一个外孙来得重要吗?姑母柔姬殉葬而死,这件事在七国之间甚嚣尘上,唯独做儿子的姬弈稳如泰山,也不为自己的娘不平,不闻不问,哪有这个理儿?
所有的矛盾都积攒到一起,姜敕愤愤道:“我要好好会一会他。”
冷眼旁观的胡缨,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事与愿违,当两人来到柔姬公主府旧址,门上的下人却说姬弈随客外出。
不等姜敕说话,胡缨哼了声,“公子弈倒是忙,连我们宕国的世子来也见不到他啊。”
下人被这场面吓得讷讷无语。
姜敕也是怒火在胸,一股子犟脾气上来,迈步走入府中,“那我就在这里等,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世……”本想阻拦姜敕的胡缨,一想到被姬弈带走的未婚妻,当即改变主意,招手唤仆役,“还不快点把茶点瓜果奉上。”
“是、是。”仆役飞快地前去备办。
姜敕很小的时候到公主府玩过,那时她的姑母已成为鄢王的宠姬,府宅则始终保留着原来的布局,所以,他得以靠印象直奔正厅。恰巧,迎面有名面上覆纱的女子走来,见他们一行人来势汹汹,就打算避而远之。
胡缨眼尖,当即发现那女子正是前几日在姬弈房前遇到的女子,尽管姬弈声称是他在鄢国的随侍,可胡缨总觉得有些非同寻常——如此柔弱的一名女子,千里迢迢从鄢国来宕国寻主,而没被鄢国的变局影响,绝非等闲之辈。
“站住!”正好姬弈不在,胡缨大胆地喝止她的步子,“见到世子,就这么熟视无睹地离开是为客之道吗?你家公子也不是这般教下人的吧。”
为了不给姬弈找麻烦,扶风无奈地转过身,给两人福了一福礼。
“你叫什么名字?”对女人,年少的姜敕并无疾言厉色。
扶风没回答。
“世子在问你话,没有听到吗?”胡缨抬高声调。
扶风紧紧地皱起两道秀眉——印象中那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曾几何时,也变得这么不可一世?
“她不会说话?”见她戴着面纱,又不肯开口,姜敕以为她有隐疾,“算了,这样就别为难她,胡大人,反正咱们要找的人是表兄,她若是姬弈的随侍,想问什么等姬弈回来随时可问。”
姜敕已开口,胡缨也不好再为难扶风,便随姜敕进正厅。
前来送茶点的仆人慌慌张张,生怕得罪胡缨,也没抬头看路,不慎撞到也在一瞬失神想事的扶风,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上,让她下意识地“啊”出声。
“你会说话!”胡缨手臂一点扶风站着的方向,“说——姬弈到何处了?”
扶风见无法再躲,红唇微启,“公子去接孤竹君。”
孤竹君?
姜敕不由得一阵紧张,怕什么,来什么,孤竹君要来宕国的事虽以文书告知,可具体到宕都的日子竟没知会王宫的大臣,反倒私下让姬弈前去接头,这里面若没弯弯绕,他可以把脑袋剁下来给雍国的人当凳子坐!
“胡卿?”纳闷的是,胡缨此刻异常安静,姜敕抬头一看,左手边的胡缨双眼直勾勾瞅着厅外站立的那名女子。
胡缨缓缓开来步子,朝那女子走去,“你,拿下面纱。”
“请恕民女不便。”扶风连连后退。
胡缨抢步上前,不由分说去拉扶风脸上的面纱,顾虑到自己会武功的事一旦泄露会带给姬弈不必要的纷扰,心思稍有迟疑,动作慢一拍,真面目便暴露于众人的眼前。
“扶风——”
从小一起长大,直到她十六岁,两人分别,扶风的样子比那时并没太大变化,只是眉间鬓角多了几抹世事无情的沧桑。
她仿佛还是那个二八年华的少女,除了颧骨上的一块囚印。
不知为何,面纱落下的刹那,心反倒无比平静,扶风面无表情地瞅着那激动的男人,任发丝滑落胸前,摇曳着曼妙的姿态。
“大人又何必……”
“真的是你,你,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胡缨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为什么你不肯与我相认?为什么你那时明明就在当场,听到我问公子弈你在哪里的时候,能这么狠心看我着急而不出一声?”
扶风挣开他的手,“大人请自重。”
“扶风……”胡缨见她十分冷淡,以为是周围人多,不好意思倾诉衷肠,赶紧回身向坐在那里一头雾水的姜敕施礼,“世子,微臣与故人多年不见,想到偏厅一叙家常。”
姜敕脸色顿时惨白,这女人是端木家的独生女,当初她的父亲败给孤竹君,使得年近六岁的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到雍国为质,因此端木家的人差点被祖父处以极刑,走前他亲眼看着那一家子被压往刑场,谁知半路杀出一个多管闲事的姬弈,抱住端木家一脉,除了脸上有损掩面的印之外半点皮肉之苦都没有!
他对端木家的人厌恶之极。
偏是卿大夫胡缨又跟她纠缠不清,让姜敕左右为难,只得勉勉强强说:“随卿之意。”
胡缨再次伸手拉住端木扶风,“跟我来。”
扶风不是不了解姜敕的表情意味什么,与其在小公子跟前浑身不自在,还不如跟胡缨到别处去,反正胡缨要和她说什么,心里差不多有个数。两人从正厅的月亮门洞穿过,到了公主府的偏厅苑内。
胡缨猛然回过首,“这么多年,为什么一走就音空信杳?”
扶风的眼凝视着一旁大片的冬青,不肯看他,“没有必要。”
“你在怪我?”胡缨觉得天大的冤枉,“当年的情况你也很清楚,我是个读书人,无权无势无背景,而你父得罪的不是别人,而是宕国的大王,根本无法……”
“我知道。”她抬起头,“一子输,满盘输,这是我爹在下那盘棋之前就有的觉悟。”
有目的性的对弈,残害的是对弈者。
“那为什么你不和我联系?”他无法释然的就是这一点。
“联系又怎么样,不联系又怎么样?”她苦笑,“我是获罪之身,你跟我再有来往,只会影响你的前程,如今你已功成名就,成为宕国的卿大夫,可谓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呼风唤雨,偿了多年寒窗的夙愿,我该恭喜你。”
“我是要跟你分享我今日的成就啊。”胡缨的两眼闪光,“现在不同往日,我可以保护你不受伤害,你不用再跟在姬弈身边,听他趋使,你想要下棋,想要过怎么样的日子都可以,我们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