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也留宿在府上,路过长廊的孤竹君,披好随从奉上的绒毛斗篷,随口问:“怎么是你在扫院子?”按照道理,偌大的公主府邸,该有不少家丁以供差遣,哪轮得到身为宕王外孙、柔姬公主之子的公子弈身边人动手?
这做得未免不够体面。
“呜,别提了。”抱朴子难得抓到一个可以吐苦水的,“孤竹君您有所不知,这宕国可气人的,欺负我们家公子算到了极致,昨天不是来个小世子吗?走的时候,竟把宕王差派到府里的仆役全都撤走,害得我一个人手忙脚乱,这不,昨晚那顿饭,还是管您借了几个人去伙房帮忙,才弄出吃的来。”
孤竹君恍然想起昨夜是有这么一回事,跟来的几个随从一脸锅底灰,还让他纳闷了半天,以为他们是晌午在饭肆没喂饱肚子,又跑去人家的灶子上找吃的。
“那就有劳你了。”孤竹君问道,“你家公子起了吗?”
“早就起了,在屋里恭候您呢。”抱朴子指指某个方向,“孤竹君自便,小的还要扫那个偏苑,无法带路……哎哟,累死老人家的腰。”
孤竹君带着随从往姬弈的住处走。
本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没想到姬弈也已起榻多时,看来不是无心睡,就是无法睡。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与姬弈四目相接,抱朴子拎着笤帚奔过来,一阵风似的穿过孤竹君与侍从抢步到近前,气喘吁吁道:“让,让我过去……”
“大清早……”姬弈拿起一粒棋子,弹指打在他脑门上,“你又吆喝什么?”
“哎哟!”哀嚎的抱朴子扁扁嘴,“公子,我是来报信的嘛,你又打我!”
“什么事?”姬弈示意端木扶风请门口的孤竹君进来。
“外面来了个奇怪的方士。”抱朴子不住地揉着额头,“说一定要见公子。”
“怎样奇怪?”端木扶风警觉性很高。
要见他?姬弈狐疑地眨了一下眼。
“那个人穿了一身黑衣,衣上有一个大大的圆,一半黑,一般白。”抱朴子回忆着所见所闻说,“他还戴了顶斗笠,拉得很低,我看不到样子。”
“来历不明还是不见为妙。”孤竹君皱起轩眉。
“他只说要见公子没说别的?”对方士衣上的阴阳符,扶风有种莫名的熟稔。
“有,他说公子不见他会后悔的。”抱朴子一脸不屑道,“也不知道哪来的人,这么大的口气,要不,按孤竹君所说,小的把人赶走?”
“不用。”姬弈却说,“切勿怠慢,请他进来一叙。”
“公子!”抱朴子有些不大愿意。
“去。”
往往姬弈干脆地只说一个字,那就是事无可议,不容拒绝,按他说的去做就是。
抱朴子走了,孤竹君看向姬弈,“姬弈,你……选在这个关头见陌生人,实在是有些冒险。”
“是他选择这个时候见我。”姬弈微笑着纠正他,“而不是我选的。孤竹君,你有门客三千,不论对方身份,不齿下交,谁反对都不该由你反对才是。”
“此一时彼一时。”孤竹君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
“来沏茶,扶风。”姬弈把壶交给了端木扶风。
端木扶风端着茶壶正要去灶间打水,迎面与抱朴子带来的人打了个照面,当即止住脚步脱口而出:“缘求鱼!”
这一声,让屋里的姬弈与孤竹君无不怔忡。
抱朴子身后的那个人,取下头上的斗笠,仰头大笑,“掩得严严实实也能被看穿,端木姑娘的眼光实在犀利。”
缘求鱼?
孤竹君对“缘求鱼”三个字不熟,可经过徒劳山一行,姬弈对他却是印象深刻。想不到那个说什么都不肯出山的高山隐士在这节骨眼主动登门造访……姬弈起身上前来到缘求鱼对面。对方不过是个年轻方士,比他大不了几岁,然而,徒劳山上那个坐在树上垂钓的人一言一行无不古怪,论起出人意表倒都吻合。
“不知先生来访,有失远迎。”姬弈敛裾拱手。
“公子客套了。”缘求鱼拿着斗笠扇了扇风,“我走了大半天路,实在口渴,有没有茶水下肚?”
“小的这就去!”
机灵的抱朴子接过端木扶风手中的茶壶赶紧跑去沏茶。
“先生请坐。”姬弈为缘求鱼介绍一旁的客人,“这位是我的棋友,也是现任滕国的新相孤竹君。”
孤竹君颔首示意,静观其变。
缘求鱼也不跟众人客气,坐在位上,打量孤竹君一番,手指轻敲桌面,“这么大张旗鼓地来宕国,孤竹君胆识过人呀,就不知这主意是谁出的呢?”
姬弈与孤竹君互相看一眼,手指不约而同指向对方,“他。”
“噗。”缘求鱼笑得前仰后合,“两位,固然谦虚是美德,但过犹不及,这种值得被赞颂的事为何都让给对方呢?”
姬弈微笑道:“我们商量的。”
静立在侧的端木扶风望着缘求鱼,对他猛然改变态度十分疑惑,深深游弋的目光令缘求鱼不由得向她说道:“端木姑娘,我知你上次入山寻我,但无功而返,不是我避而不见,而是不到时候,这不,时刻一到我自会登门。”
“先生是打算出山助我?”姬弈问。
“非也。”缘求鱼郑重地摇头,“我不能帮你啊,现在你是泥菩萨过江,我跟在你身边实在危险得紧。”
扶风紧攒黛眉,“那你又何必前来?”
“我虽不能帮你,但可以提醒你。”缘求鱼嘴角噙着一抹自若的笑。
“哦?”孤竹君也被他的话引起兴趣。
这时,缘求鱼反而吊人胃口,只言道:“我口渴啊。”
“抱朴子!”
姬弈向外喊了一声,本就小跑过来的抱朴子奔得更快,没注意脚下,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整壶水脱手,洒向圆桌旁的几个人。
扶风抄起杯子,身形移动,顺着水纹一挥手腕,滴水不露盛入杯中。
“几年不见,姑娘真是了得。”缘求鱼低头瞄了眼她的佩刀,“原来是有名师,燕赵大侠现在可好?”
“他死了。”扶风淡淡地说,把杯子递给他。
死了?缘求鱼一脸不可思议,“燕赵是七国第一刀客,谁杀了他?”
“他是自杀。”久远的记忆已变得模糊,扶风扯扯唇角,“他死时,我恰好路过,于是把他的吴钩刀还有刀谱都给了我。”
自杀?不只缘求鱼,就连在座的姬弈与孤竹君也不无愕然,燕赵为人慷慨仗义,在七国中享有极大盛名,正值盛年为何要自寻短见?
端木扶风望着缘求鱼,“这与燕赵的私事有关,但与你来找公子该是无关。”
听出她的异样,姬弈打了个手势,端木扶风别过眼去。
缘求鱼也不以为意,“嗯,此事日后再说不迟,端木姑娘担心的事我清楚得很,来吧,说正题。”慢条斯理喝上一口茶,“这次来,是要提醒公子弈一件事,你命犯劫数,三个月内必有血光之灾,提前准备吧。”
“啊——”抱朴子捂着脸,“真的假的,这种劫数怪力乱神的,有准头吗?”
“不信我的理阴阳?”缘求鱼不悦地沉下面色,“那告辞了。”
扶风拦住他的去路,“告诉公子有危险,又什么都不说,跟没有来有区别吗?”
“端木姑娘,所谓‘天机不可泄露’。”缘求鱼重新戴上来时的那顶大斗笠,“你不会强人所难吧。”
“告诉公子有何劫难。”扶风当机立断地说道,“至于你想知道关于燕赵的事,我可以全无保留。”
缘求鱼觉得不公平,“泄露天机我要受天谴的。”
姬弈问道:“先生,这个劫数若不应对任其发展,又会怎样?”
“这嘛……”缘求鱼把玩着发丝,“实在不好说啊,让我看看你的掌心。”
姬弈很合作地伸出左手掌。
缘求鱼认真地审视他的掌纹一遍,二话不说,站起身就走。
“呀,先生你怎么说走就走?”抱朴子抱住他的双腿,不让他再前进一步,“还没告诉我们家公子怎么避灾呢!”
“他命硬得很,死不了,该小心的是别人!”
紫微命格,天煞,破军、贪狼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百年不遇的奇象,都赶在一人鼓掌之间。
这公子弈不但不会死,还会掀起难以想象的血雨腥风。
只不过,他可知会害死多少人?
未曾料到,看在那个镯子的分上为这贸然来到徒劳山的主仆算上一卦,就发现了个血劫,登门提醒未了,又看到如此手相。
罢罢罢,也许是天意,让他等了多年等到这么个结果。
缘求鱼执意告辞,姬弈并不强求,“你们让先生走吧,有‘缘’自会再见。”
端木扶风见姬弈已这么说,让开一步,也把抱朴子拉到旁边。
缘求鱼匆匆离开公主府邸。
偌大的庭园,每个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大家都在回想方才的事。
压抑的氛围越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