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兵变
苏离来到圣国的都城长干时,夏季正悄然拉开幕布。阔别了七年的街道,一切都还是那般繁华如梦。
长干的夏天雨水不多,却很有些脾气,盼着它来时它不肯露面,满街人走得兴高采烈时它却要攻人一个措手不及。行人纷纷抱头窜向附近屋檐,苏离身上瞬间淋了个透湿,却迟迟不能上前去叩响那扇墨漆乌木门。
门后的世界,不一定还是她所熟知的那个。
但仔细想来,如今她与长干的联系,也就只剩这一幢屋子了。精明如容王不会不考虑到这点,日后她若回到圣国,必定来这处曾经住过些时日的宅子。苏离思忖到最后,终于决定上前拍门,孰料才踏上一级台阶,那门就自动向后退去,自里头走出来两个翠衫女子,苏离一怔,那两人也看见了她,短愣之后竟是不假思索地尖叫一声,然后扑上来拉住她的袖子。苏离定睛仔细看去,其中一人竟是碧憔。
“小姐是何时回来的?就你一人吗?”碧憔急忙撑开伞,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收起来,拉着苏离往里走,“什么都不必说,赶紧换下这身湿衣服,画儿,快去烧热水!”
苏离看那叫画儿的女子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记忆的哪个角落。那画儿看着她却是满眼欢喜之色,一边答应着一边扭身顺着小径跑了。
“这宅子是王爷吩咐留下的,六年来我一直在照管,我就知道有朝一日小姐还会回来。”
碧憔亲自兑好了热水,一勺一勺地注进木桶里。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苏离靠在桶沿边上玩着水,湿漉漉的眼睫低垂着没有抬起。
“因为圣国是你的祖国啊。”碧憔轻轻说。
苏离翻过身,改靠为趴,声音也模糊不清:“可我当初走的时候,心底里并没有打算回来。”
“但你毕竟还是回来了。”碧憔说,手上动作停了一停又继续下去,“你拿到悖妄天行律了吗?”
“拿到了。”苏离淡淡开口,“你何时能带我去见容王?”
“这两天不行,王爷和皇帝前阵子去了近郊狩猎,最近又有一场祭天,现在朝堂内外忙得人仰马翻,总之我会尽快安排。”碧憔顿了顿,换上温柔语气道,“连日赶路难道不乏?先休息几日吧,你七年没回来了,这长干城里增加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明天我陪你去赏玩。”
第二天苏离早早起身,正在穿衣时门就轻轻响了两声,苏离微微一怔,“进来。”
一个女子应声推门跨入,来到床榻前一边挽起垂帘一边开口说话,声音温婉:“小姐这么早就起身了?”
苏离细细看她的眉眼,依然不放弃在脑海中寻找着与之匹配的记忆:“画儿,我们以前见过吗?”
画儿一愣,随之笑了,“小姐贵人多忘事。您初来第一天,先赏过我银子,后来又赏了我糕点。”
她这么一说,苏离猛地记了起来,“原来是你啊,当初碧憔不是把你调去别的地方了吗?”她一直以为画儿被支走是因为她是皇后的人,既然如此容王怎么会再收留她?
“这也是机缘巧合。我在宫里稀里糊涂惹上一些是非,罪不致死,却也因此被逐了出来,流落街头时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座宅子外面来,我想是因为自己从小孤苦伶仃,受人白眼,只有在这里感受过一丝人情冷暖吧。我苦苦哀求碧憔姐让我留下,说什么都愿意做,她看我可怜也就答应了下来。”
这样说来,她仍然不算是容王一脉的,“你可有见过碧憔口中的容王?”
“没有,听说那是一位很了不得的人物,我这样的人,怎么能见得着呢。”画儿替苏离绾好了发髻,“小姐会在这里长住吗?”
苏离微微一怔,不知道该怎样答她,犹豫一番还是说了实话:“我想不会。我的家乡在江南的宛离,我最后终是要回去那里的。”铜陵镜里画儿的面容模糊,不知是怅然失落还是习以为常,“画儿,你的家乡呢?”
“我跟小姐是一南一北。”画儿乖巧地答,“我生在北方的采乌镇。”
“不想回去吗?”
“自小就离开了,并无太深眷恋。”
画儿退后两步,忽然跪下来道:“小姐如果打算回家乡,带上画儿一起可好?我什么都能做!”
苏离愣了愣,想要扶她却又伸不出手,只能无奈道:“你跟着我有什么用,等离开长干,我就是庶民,甚至于戴罪之身,别说养活你,连最起码的安全都给不了。”
画儿跪在地上说:“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宫廷市井到处都是险恶人心,吃人不眨眼,如今除了小姐我谁也信不过。”
苏离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过去,可看来也是少不了波折的,“你起来吧,我如果能安然归隐,一定会带上你。”
二人说到这里,碧憔就推门进来了,“小姐昨晚睡得好吗?池塘里那些青蛙叫了一宿,我还担心吵着了你。”画儿鞠了一鞠快步走出去,苏离仿佛看出些端倪来,却压下不说,只对着碧憔微微笑道:“你昨天说要带我去看什么新鲜玩意儿?”
芙蓉居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苏离拣一张桌子坐了,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听说今年的祭天,规模较以往要大许多,平民百姓看个热闹,那些达官贵人则盼着从中捞些好处。”碧憔点了一壶白茶,一些招牌小点,苏离仍是漫不经心望住街中央某一点。
“为什么今年的祭天要隆重许多?”
“因为被扣留圣皇太子熙瑞终于归国了啊。”碧憔有些惊讶,“小姐在锦国久居多年,竟不知这件事吗?”
“喔。”苏离应了一声,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比如第一次看见婴孩时的熙瑞,比如自己刺死他生母的那一幕,比如和他有同样命运的锦蓝……最后浮上心头的那个名字就像一根细细的刺,制造出微不足道却绵延深长的疼。
真正的熙瑞此刻应当在督护府里和林芷薇呆在一起才是。这一场盛大的祭天祈福仪式,也只能由替身来承接。想到他的命运,说不清是幸还是哀,苏离收回紊乱思绪,淡淡呷了口茶水问:“那想要捞一笔的达官贵人,又是怎么回事?”
“圣皇颁令天下,凡于此事有功者官进三阶,有过者死了的不算,还活着的也就这么赦了。圣旨一颁,忙着攀关系的人还不接踵而来?哪怕沾个边也是好的。”苏离冷冷一笑,若他们最终发觉这是个冒牌货,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碧憔接着说:“皇上把这事交给了容王全权办理,弄得这阵子王爷连吃住都在宫里。”
苏离不再纠缠这件事,换了个话题说:“画儿是谁?为什么这么大的宅子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住?”
碧憔笑了笑说:“原本还只有我一个人呢,画儿她是中途被我收留的。”
苏离觉得奇怪,“家宅这么大,只有你们两个女子住着,难道外人不觉得奇怪?容王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吧?”
碧憔轻描淡写地说:“人多嘴杂,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担心。”
苏离一个寒战,什么都明白了,画儿一定是无意中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日夜害怕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一见到她就忍不住跪下来哀求。
既是人命关天,那便不宜拖延,只要把她带离,锦蓝应该能有个妥善的处置,主意打定,苏离委婉说:“现在我回来,身上带着重要的物品,你也知道画儿是外人,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还让她来服侍我,快点遣走吧。”
碧憔却淡淡笑了下,“什么都不知道却也未必然吧,总之这丫头没有你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苏离蹙起了眉,“一个丫头还能坏事吗?你现在要着手的是早日让我和容王见面。”
碧憔目光一转,落在她脸上,忽而漾出笑容说:“知道啦知道啦,我尽力就是。”
当晚碧憔便轻装出去了一趟,苏离趁机把画儿叫到身边,给了她一封信函,“你拿着它去城南的定巢巷,整条巷子只有一户住家,朱漆大门很好找的,什么东西也不要收拾,他们自会给你准备。”
画儿怔怔问:“那小姐你呢?”
苏离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原本想从中斡旋一下,正大光明带你走,可是听碧憔口气,你是一天也不能多呆了,快走。”
画儿从苏离手中接了信函,迟疑着不肯迈步。
苏离怒道:“你再婆婆妈妈,我不管你了!”
画儿这才含泪跪下给她磕了两个头说:“不知道这事帮不帮得上小姐,前阵子我无意中听到一个消息说,说新近归国的那个圣皇太子其实是假的!有些人意图利用这点在祭天祈福仪式上发动军变,他们就在西角那间屋子里商议的,我本来睡下了,可阴差阳错的竟半夜爬起来了……现在想来还害怕得很,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苏离也越听越惊,越听越疑。锦隆当时信心在握地说过江寄水绝不会为难这个傀儡,莫非这其中有什么他没有料到的变数?按理说杀了假太子,必定还要迎回那个真的,这样劳师动众,对容王根本一点好处都没有。种种疑虑猜思绞乱成一团,正满腹不解,忽然墙外传来更夫悠长报更声,苏离一惊,事不宜迟,赶紧打发画儿走了,一个人来到西角的那间屋子思索究竟。
碧憔大约是三更时回来的,见苏离还没睡下,不由一怔。苏离端坐在厅堂内,面前一盏昏灯,她放下手上茶盏,抬眼望过来,碧憔挤出一丝笑容,“怎么还不睡下?画儿呢?”
“我把她打发走了,有些话不方便让她听见。”苏离静静地指一指邻座,“你坐下吧。”
碧憔落座,苏离为她斟上一杯茶,“老实说,容王最近在忙什么?”
“祭天的事。”碧憔神色忽然镇定下来,淡淡回答。
“祭天仪式,还是兵变?”苏离一字一句地问,碧憔倏然望向她,苏离说:“我想不通,容王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对他并无好处。”
碧憔冷冷道:“我不需要知道缘由,我只需要做一个去执行的人。”
苏离凝视她半晌,慢慢道:“要我来说,兵变是假,太子的真伪并不足以撼动容王手中所握实权,所以那些密谋者要推翻的不是太子,是容王才对。”
碧憔听得一怔,“可他们都是容王的人啊……难道是内贼?”
“这群人来历如何我不知道,容王拿兵变试探他们,等罪证确凿就一一落案入狱,你即便不是这宅子的主人也在里面住了许多时日,到时候免不了被牵连,要及早做好抽身的准备。”
碧憔淡淡一笑,“我不在乎。如果牺牲我可以让王爷把这些别有居心的人铲除,我何乐不为?”
苏离愣住,转而又急又怒,简直不知该说她什么好,碧憔的忠贞早在锦国时她就领教过一二,这些豁出性命去只为成全他人的死士,旁人即使有心相救,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不值一提甚至屈辱的施舍。
偌大一处宅院只有主仆二人,虽然免于泄露机要却也在防范方便必不周全。苏离看一眼在百日香中沉沉睡去的碧憔,“密谋兵变的事你都听到了吧,画儿现在安置得如何?”
“她不会有事,我已经连夜安排她走得远远的。”
苏离嗯了一声回到正题上来:“这次祭天有得闹了,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耳濡目染难道还见得少了。”锦蓝目中流光一转,冷笑,“你我手上也不是没有染过别人的血,日后少说这样多愁善感的话。”
苏离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屑,却也懒得多作争论,“你听了这消息没有什么打算吗?”
“我需要有什么打算,江寄水又不会真的揭穿假太子,顶多是借着这个名头铲除异己,朝中大臣他爱杀多少就杀多少,我何必插手管这种窝里斗。”
“我一直很想问你,当初为什么把熙瑞带回锦国?”
锦蓝听了这话一愣,看向苏离时只见她微微地笑着,语气中更没有丝毫质疑,“你在圣国宫里住了三年,虽然熟悉地理环境,可真要把皇太子带出来也很不容易吧,是什么原因让你甘冒危险做这种事?”
“明知故问。皇后一死,太后一党的势脉扩张,怎会容他坐大。如果连皇太子都死了,皇帝又在嫔妃中生养不出子嗣,岂不是只能传位容王?”
“可是你带走熙瑞,也改变不了容王掌控圣国的大势。”苏离替他说出那半句说不出的话,“你是不是担心他留在圣国,终有一天会知道是我杀了他生母,你不愿意看到我们敌对,我还猜,让我教抚熙瑞的事,也是你向皇妃提议的吧?”
锦蓝不语,苏离笑道:“熙瑞真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锦蓝忽然伸臂将她拦腰一揽,一字一字缓缓说:“他若干得出弑师这等逆举,我就打烂他的屁股。”
苏离怔了一怔,笑意慢慢深邃,“你七年前就在操心十几年后的事了,如今怎么不想想我和锦隆的立场?”
锦蓝一顿,眼看着脸色就要沉下来,苏离伸出手去抚着他的脸说:“江寄水只是清除异己,你尚且看得理直气壮,你们兄弟反目,自相残杀,却不知要快多少人的心呢。”
锦蓝把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掌中说:“我只问你一句,若皇室血案真是他干的,你帮哪一边?”
苏离语气淡柔却不容置疑地答:“我自然帮你。”
锦蓝深深看了她许久,“你记得就行。有你这一句承诺,我可以把跟他的账留到收拾完容王之后再算。”
苏离轻轻叹了口气说:“皇妃是个好人,段大哥曾经私下跟我说,他和锦隆都极为敬重皇妃为人,从未有过异心,又怎会谋害他们?这事实在太蹊跷了,恐怕是有人故意设了套来等你们钻,你一定要记着,冷静对待。”
“得了。”锦蓝也不是傻子,这种种利害关系怎能想不到?但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不惯苏离替锦隆说话,自己离开这六年又不是日日夜夜只想着国家大事,“我不是答应你了吗,就算是他,我也不会立刻清理门户,让某人白拣便宜。”
苏离笑了笑,总算放下心,可是这厢锦蓝的脸色还是沉了下来,“你不许老是帮他说话,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你知道我的心是向着你的不就好了。”苏离的声音忽而低下去,细不可闻。
锦蓝还是一下子抓住了其中的甘意,苏离在人前,尤其是他面前真是极少露出这样的羞涩温顺,相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别的不敢妄论,她这副脾性却一早就被锦蓝摸了个通透,尽管外表柔静,骨子里却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
“你口口声声锦隆这样锦隆那样,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心是向着我的?”
苏离瞥他一眼,目光中有无奈也有浅浅的笑意,“若不是你,我情愿余生都住在归梦湖那样的地方,连江南都不回去了,一辈子再也不问浊世。”
锦蓝的心微微有些抽紧,“你真那么喜欢那个湖?那里有什么好?”
“那是你带我去看的第一处风景。我的人生在圣国的监狱中已经终止了,我的记忆也可以到现在这一刻终止,此前和你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慰藉我后半生足矣。不能相守,但求相思,若是连相思也不能,你就索性忘了我,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我会活得很好,好到不成为你的牵挂。”
“胡说,我又有什么好,值得你说这样的话。”锦蓝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自天空洒下的月光,还有怀里的苏离,都是朦朦胧胧的,“如果我父母的死跟锦隆无关,我就把一切都交给他,王位,尚天行律,统统不要,跟你归隐湖林,从此不问浊世。但你也得先陪我去一趟江南才行,我还从来没有看过那里呢。”
苏离破涕为笑,然而一瞬间又想到事情的另一面。如果这一切偏偏都是锦隆所为,如果她不能令到锦蓝相信凶手另有其人,他就会一生一世,捆牢在这段恩怨和锦国的皇位上,不论江南还是归梦湖,终究只能镜花水月,醒来就归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