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人
祭天的事筹划得越来越紧锣密鼓,街上也一天比一天热闹,碧憔虽然伴着苏离大门不出,外面的喧嚣却听得不少。
祭天仪式终于定在六月十六举行。说来也怪,早就大张旗鼓地要祈福,日子却迟迟没有敲定,这似乎是种昭示,那一派欣然繁华下秘密涌动着的杀机,也在不知不觉间浓烈起来。
马车格达格达穿街过巷,一路畅通无阻,只在西城门下被拦停了须臾,然而拦下的官兵也在看到碧憔出示的令牌后恭敬地放行了,苏离默默望着车窗上精致的雕花,袖中手指轻轻攥住悖妄天行律的卷轴。
出城后速度便快出许多,坐在马车里的苏离除了感到些微颠簸,还隐约觉出他们是在上坡路上疾走,不多一会儿马车停下,碧憔撩起垂帘,苏离探头出来匆促一望,开阔四野上只有一处庄园,门前挂了四盏碧色玉灯,两个身着上好丝料的家仆候在门口,见到碧憔,神情在淡然中透出熟捻来。
碧憔引着苏离一直走到芸窗下,站住了说:“那间书房,王爷向来不允许无关人靠近的,他在里面等你,你自己去吧。”
苏离轻轻推开那扇似乎散发着香气的梨花木门,这庄园里的一切都精美得不似人间所有,屋子里头灯火通明,只是某一处特别的亮,那是一折云母屏风,屏风后的倒影让苏离倏然紧张起来。
“这位就是苏离姑娘吧?”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苏离回过头,只见一个面如温玉的弱冠少年正笑盈盈看着她,苏离点了一下头。
少年道:“其实我一早就该回去了,可是义兄说你会来,我慕名已久,这才留到了晚上。”
这时屏风后的人淡然说:“你这冒失鬼,也不介绍一下自己。”说话间那抹倒影自屏风后轻轻移出,衣着轻简长发顺垂,没有戴冠,装束丝毫不按礼制,却给人纤尘不染无法撼动的威严感觉。
苏离在七年前离开时,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回来面对这人,此番阔别,时光久长,真真当得起一句久违。然而容王看向她的那几眼目光不露异样端倪,仿佛昨天才见过一样熟悉,“听碧憔说你半月前就到了长干,可惜这几****忙碌了些,没能亲自给你接风。”
苏离听他这几句话里有关怀也有客套,疏漠不失礼数,分寸拿捏很是到位,就不知防范的是她还是旁边这名少年,当下也淡淡一笑,“一介庶民,还是戴罪之身,怎敢劳动王爷。”
江寄水已然站到二人中间,朝那少年微一屈指道:“这是璇光,他刚袭了父亲的士位,不过那些名衔你也不必记住,直接叫他名字就好。”
苏离听这口气,加上先前这少年称他“义兄”,想来应是非常熟悉的关系了,难道他客套防范的竟然是自己?
卫璇光不解道:“苏离姑娘是戴罪之身?这从何说起?”
江寄水笑着说:“那时候你刚好在末阑,自然不曾听闻这些官场上的事。你若愿意,陪苏离说说你在末阑的奇遇,我还有几份公文要处理,先失陪片刻。”
卫璇光当即表示乐意。
苏离在乍闻末阑二字时便动了神色,卫璇光娓娓道来,自己的事并未多说,只几句关于艳疆山的描述就让苏离信疑参半,却又不得不惊叹,这是除了锦蓝之外第一个证实天下间竟有会移走的山峦的人。不知不觉时间过去,江寄水重又走出屏风,卫璇光才意识到天色不早,匆匆告辞,苏离也答应了他下次把自己的故事慢慢说给他听。
送走卫璇光同时,江寄水让人撤了下午的冷茶,换上长干城里著名的几色点心和时令鲜果,以及酒香四溢的银凿落,流光温转的琥珀盏,都在汉白玉桌上一一排开,苏离不动声色地看过来,江寄水端起琥珀酒杯,未饮先笑,“饮酌宜用琥珀杯,占卜当奉琉璃瓶,睡卧最爱珊瑚枕,奖赐莫若玛瑙盘。”顿一顿,就着杯口微微倾喉,又似笑非笑加上一句:“世上珍玉良多,不过都在你这位琅琊郡主前黯然失色。”
苏离没有动那杯子,“王爷对我回来的目的不感兴趣?”
江寄水放下酒杯,不急不徐淡淡笑道:“这六年碧憔虽不在你身边,你的情况我却还不至于到一无所知的程度。没猜错的话锦帝和皇妃猝亡的真相,就是你跑这一趟的动力吧。”
苏离垂下眼,在这样的人面前连故作镇定都做不到,“我相信普天之下只有王爷能解我心中这个谜语。”
江寄水说:“能是能,可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呢?”
苏离只好从袖中轻轻抽出那卷绣在玉骨空上的悖妄天行律,“以此交换可好?”
江寄水目光一落,忽地笑了,“看来在你眼中的我,把这东西看得很重啊。”他拂而起身,漫不经心踱到一角,那一角缭绕着一层淡薄熏雾,香炉上旋绞着若干金色蟠龙,几道轻烟正从龙口中缓升,容王掠身走过,竟没有惊动那烟雾分毫,“不如和我下一局棋,你赢了,答案双手奉送。”
苏离目光望定支在胡床上的棋盘,“我输了呢?”
“悖妄天行律留下,而且别指望我告诉你任何事。”
苏离从未与他对弈,也没有听说过与此有关的风闻,琢磨不透对手底线,想来却定然不会在自己之下,“那么,如果是和局呢?”
容王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再对上苏离双眼,唯见淡定从容,感叹之余心里竟生出几丝佩服,“若是和局,也只当是你赢了。”
苏离盈盈起身,走到棋盘前落座,不卑不亢,声声如珠落玉盘:“请王爷开局。”
一局黑白下到月上中天,难分胜负,二人都在对方落子的空间抬头观望过对方神情,容王棋风稳健,谋定而势动,仿佛方寸天地已尽在掌握;苏离棋路不似容王广博,轻灵之中带着锐气。起先二人都是沉默思考,到了中局时仍看不出哪一边渐露颓势,一小簇烛焰忽然闪了一下,江寄水漫不经心投去一瞥,随后开口与苏离攀谈起来。
“听说锦国人对你礼遇有加,不管去世的萧后还是那位新帝。”江寄水端起茶碗,另一只手下意识轻轻转动戴在食指上的玉色龙戒。那龙刻得栩栩如生,双目鼓出,头尾相错盘绕在他指根,连口中的舌头和身上每一处鳞片都细腻分明。龙在圣国所代表的意义非同寻常,圣皇自命龙子,可是这位容王竟只把神龙当作手中玩物。
苏离又落一子,微微叹道:“难道王爷希望我在锦国如临大敌才好?”
“我只是感叹一下你笼络人心的手腕而已,没别的意思。”江寄水指尖拂过昂起的龙头,那狰狞的神物似乎都在恍然间多了几分乖顺,江寄水轻轻垂下手,自盘中将苏离的白子提出来丢在盒盖中,一阵玲珑脆响,“你这样的人啊,还是自始至终都置身事外的好。”
苏离一怔,不知是不是因为白这种颜色看起来太过纯圣柔弱,身陷黑子群中竟显出不堪一击的趋势。
“你可不能怪我,谁让你赌的东西我不想给。”江寄水笑了,几枚黑子在他掌心翻来倒去,叮叮当当的不胜悦耳,苏离双眼定定望着棋盘,一粒白子捻在手中动也不动,沉默片刻,终于慢慢地稳稳地落在了左上角。良久,容王轻笑一声。
这时窗下有人轻声说:“禀王爷,客人已到了。”
“你让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江寄水仍是望着棋盘笑意未退,“机缘巧合啊,苏离,今天连老天爷都帮着你。”
苏离微微一愣,这么晚了竟还有来客,但不知又是谁人?
只听容王说,“就到这里为止罢,算和。”顿一顿又说:“你随我一起去见他。”
苏离大大地诧异起来。
这便跟在他身后出了书房。夜色漫长却也撩人,沿途景观一片银色,纤尘不染好似仙境,苏离忍不住在心底慨叹,眼中所见万物罩于浮幔之下,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真真半点没有辜负诗中所颂“月榭”和“雪巢”这样的字眼。只是这庄园建在高处,夜风袭袭略有微寒,和锦蓝那移步换景的往事园相比,少了旖旎多了霸气,这就是心中有情意和有野望的千秋之别吧。
容王带着苏离没有再进任何一间屋舍,信步来到后苑,这后苑建在百尺危崖之上,一条小径直通顶端,他们来时身前身后都没有看到任何人尾随,然而到了后苑却有一人坐在山石之上抱壶痛饮,风吹得袍袖鼓胀,冠上丝带飘扬,苏离定睛一望,虽然月色朦胧,但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当年血洗锦州的那副容貌,这人身上的血腥气早已盖过了一切,成为辨认出他身份的第一标志。
苏离一惊,脱口而出道:“长星侯?!”
“人我叫来了,就看你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答案。”
苏离看看容王又看看那长星侯,这两人果然是有关系的,未及开口,只听长星侯道:“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答疑解惑?这么多年没有派过好差使给我也就罢了,连对付女人这种老三最擅长的事都丢给我,小心我哪天联络另外三个兄弟把你给反了。”
“你先了解他们各自都在想什么再来反我吧。”江寄水微微笑着看了苏离一眼,“五侯府这名字,之前你定有耳闻,他是二侯长星,相信你也见过,天下间唯一能替你解答锦帝之死的不是我,是他。我只能告诉你,我可没有颁出任何刺杀锦帝的旨意。”
苏离便又望向长星侯,后者既是对着江寄水也是对着苏离道:“是啊,是我杀了锦帝,那又如何?”
苏离说:“可是你怎能一个人突破那样多的防卫?”
长星侯哼笑道:“这个我说了你也不会信,反正有人要他死。”
苏离疑道:“有谁能请得动你去杀一个国家的皇帝?”她边问边思索,“有这个动机这个背景,又能从中获益的人,不是容王,也不可能是锦隆,他本身就是太子了,难道……”种种迹象加合起来,串连成一个令人无法相信的名字,容王忽而淡笑道:“长星,我下棋输了人家,你就告诉她吧。”
长星侯哼一声说:“那也要她相信才行啊,当初我也觉得够匪夷所思的……”
这两句话听在耳畔,那名字仿佛尘埃落定,苏离讷讷地道:“真是她?锦后萧让?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本就不难明白。想把自己的儿子推上那个帝位,要越过的不仅是锦帝和已经树立起威信的太子锦隆,还有万千的民心、历代的礼法。”容王的声音中甚至透出一丝欣赏来,“这一环一环,设置得极为精妙,六年前有五侯府夜袭京城,六年后再行杀招一点也不奇怪;锦帝一崩,她紧跟着主动殉葬,死者等于受害者,谁也怀疑不到她头上。”
“再暗中留下一封遗书,锦蓝乍然间痛失父母,必定会把注意力转向长兄,只是萧让想不到我会认识五侯府中的人,百密之中终一疏。”苏离安静下来,“她为了帝位,处心积虑地挑拨这对兄弟,竟然把皇室团结和国家的安定拿来下注,这样的母爱也真真旷古绝今了。”
容王淡淡笑道:“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我很乐意看他们手足相残,可是站在个人立场,你是我敬重的几人之一,认识以来,你对我大有帮助,我却不曾为你做过什么有用的事,这人情今天总算还你了。我跟长星还有事谈,你自己沿原路回去吧,碧憔一直候在门口呢。”
苏离心中微微感怀,她对容王向来防范,敬畏远胜情谊,只觉得他是个满心雄韬伟略的枭杰,跟自己谈不到一起去,更别提推心置腹了。今日不想见到了他这样特别的一面,看来碧憔说过的话确是客观置评,一时百感交集。
容王又说:“那卷悖妄天行律我不作强求,你身为一个圣国人,理当把它留下,可是作为朋友,你却应该把它带回去还给托付你的人。我欣赏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也素来敬你重情重意的性子,哪一头轻,哪一头重,就自己掂量吧。”
苏离垂下眼睫,忽然抬起头来,决然地向容王鞠了一鞠,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