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赵孟頫:《岳鄂王墓》
赵孟頫的这首律诗,可说概括了南宋时代一幕历史悲剧,具有激动人心的艺术感染力。
在杭州的西湖,有岳王庙与岳王坟,是诗人也是画家的赵孟頫于秋风萧瑟、草木零落的季节凭吊岳飞之墓,只见墓上秋草萎衰,墓前的石兽倚斜将坏,令人有《诗经·王风》描写的“彼黍离离”之感。此情此景,不禁令诗人重温南宋一页可悲的历史,那就是“绍兴和议”中与金人订立的和约。当年宋高宗、秦桧以十二道金牌迫令岳飞退兵,然后将岳飞父子下狱,用“莫须有”的罪名处死。然后按和约东以淮河,西以大散关为界,宋向金称臣,每年输纳银、绢各二十五万。南宋所剩的土地仅及北宋三分之二。
南宋君臣却在西湖过着“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题临安邸》)的醉生梦死的生活。这就是“南渡君臣轻社稷”的确切含义。北方领土已断送给异族,在这样半壁江山之下,中原的父老兄弟在异族统治下历百年之久,苦望王师解救他们而不可得,真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了。抗金的英雄如岳飞、宗泽辈都已遇害,想挽救天下危局也来不及了,于是偏安之势也就形成了。这是多么沉痛可耻的一页历史啊!
如今,杭州的岳王墓尚在,可以证明历史的功过是非。可是亡国恨的哀歌却不可再唱了,否则西湖的山光水色也将笼罩悲凉的阴影,令人徒兴吊古的情绪。
赵孟頫写这首诗,除了即景抒情,寄托对南宋兴亡的感慨,对英雄的凭吊之外,却也隐含伤今的情怀,因为元军灭宋是以崖山之战为转折的。一二七六年元军攻入临安(即杭州),虏宋恭帝北去。次年赵昺继位,因难以扭转危局,最后崖山一役,迫得由陆秀夫背负赵昺跳海而死,南宋遂灭亡了。很显然,赵孟頫之莫歌旧曲,西湖为悲,既是吊古,也寓伤今之意。看他在另一首《钱塘怀古》诗写道:“湖山靡靡今犹在,江水悠悠只自流。千古兴亡尽如此,春风麦秀使人愁”,可以互证。
西湖的岳王墓,至今墓前犹有奸臣秦桧夫妇下跪的铁像,以赵孟頫的咏史诗,和后人题岳飞墓的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联系起来吟味,当可领悟到所谓艺术概括的妙处。
何时重上剡溪船
相思吴越动经年,一见情深重惘然。
草木变衰人易老,江湖牢落雁难前。
秦山半出青天上,禹穴遥临古道边。
欲说旧游浑似梦,何时重上剡溪船。
——赵孟頫:《次韵王时观》
老朋友久别重逢,当然有欢叙的乐趣,正因久别,难免各人的遭遇有变化,有感触,把这种思想感情诉之于诗,就是赵孟頫这首次韵诗的主要内容,而善于曲折、委婉、真挚地抒写出来,就成了这首诗的技巧。
从诗题可以理解,老朋友相见,于倾叙中以诗互酬,所以有“次韵”。诗人感情激动,说起分袂以来,天各一方,有如吴越之遥隔,怀念之情,常随时间而强烈。幸而今天重见,深感友情深挚,值得欣慰。但是会面之后,却又不禁有凄惘的感觉,为什么呢?因为在岁月无情的消磨下,人也似草木容易经霜而凋残一样,已变得衰老了。加上落拓江湖,剩一腔有如陆机在《文赋》中描写“心牢落而无偶”的情绪,离群孤雁,早已难以远飞。追忆当年以少锐之气,作西北之游,秦川的群山高耸云天,陕地的禹穴流通边陲的古道……那些日子的漫游,何尝不有司马迁穷幽探胜的气概?可是如今说起往事,真是“旧游如梦”了!既然旧游难再,就只能寄希望于眼前,江南的曹娥江风光如画,晋代的书法家王徽之曾有冒雪乘舟夜访隐居于剡溪的画家戴逵“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轶事,“我们不妨追踪前人,也登上去剡溪的轻舟,共作一次夜游,以弥补过去之失吧”!
全诗写得流畅自然,所包括的山川地域、前尘往事、人生际遇以及眼前相聚相约的亲切情感都表达出来了,所用的表达方式,是分层抒写,却又令感情逐步深入,通过凝结感情而又精练的语言,形象地反映了出来,具有“意欲层深,语欲浑成”的特点。
赵孟頫是元代书画大家,平生的历练比较丰富,他的律诗在元人诗作中堪称上乘。就如这首诗而论,如非对生活有深刻体验,发掘的感情就不会这么深了。尤以“草木变衰人易老,江湖牢落雁难前”一联,寄托了深沉的感慨。人生易与草木同朽,杜甫也曾吟过“草木变衰行剑外”。诗的遗辞,是从宋玉的《九辩》中“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而来,千古诗人的感情,都有其一脉相通特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