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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三章 祸从口出

天如蓝,日当空。朱红宫墙印入眼中,是火辣辣的刺痛。

若大的宿卫练兵场,如今成为捶丸练习之地。这一切,全是因为当今圣上为了观赏五月五的热闹赛事而准备。

元廷乃蒙古人称帝,蒙古人长居朔漠草原,善以马上打天下,自天下合一后,蒙古皇族迁入大都,却依然改不了习惯到骨子里的草原生活。故,每年春花绽放的四五月,皇帝起辇北巡,一切朝政皆在上都处理;在北雁南飞的九十月间,皇帝再南下大都。如今已四月近晦,皇帝早该启程,但,人的生活习惯会变,蒙古皇族长久生活在汉人中间,吸收汉学儒教,习惯了春暖花开的怡人气候,当然不会眷恋清冷干燥的北漠。

当今圣上重儒轻武,对于每年的上都之行自也不甚乐意,无奈先皇传下的规矩,坏不得,只能在时间上缩短,先皇是三月返上都,十月回大都,当今皇帝则是四月末迟迟不起辇,九月初便归心似剑。也因此,今年皇帝兴致好,非得看了端午的龙舟、马球、捶丸赛之后才甘愿北巡。为博龙颜一悦,五月五的赛事自当马虎不得。

捶丸,就是拿着一根长木杆子将球打进远远的一排小洞里。

练习捶丸,当然得在太阳下。

身着紧身无袖红布衫的一群男子在烈日下呼呼喝喝,斗志高昂,场边唯一一棵绿阴树下,立着一道绯紫身影,在他身边,是位身着墨蓝绸衣的高大男子。

那绯紫身影转着手中的木杆子,头疼地以掌为扇,口中说道:“沙大哥,我不会,真的不会。”

“公孙大人,您现在手里拿的是撺棒,用来站着击球,这个……”墨蓝衫的男子——沙沙不花,举起手中的两支木杆,一一解释:“这是杓棒,蹲着击球,这支是扑棒,既可站着击,也可蹲着击。”

“沙兄,本官虽然只是朝中小小的九品司辰郎,你也不能当本官整天没事做,有空学捶丸啊?”白皙的肌肤因炎热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丢开木杆,公孙太一意欲离开。

一只手轻轻捏在他手肘边,力道正好让他无法抽身,“公孙大人,我家小王爷说,今日早朝时向太史大人要人,太史大人已经答应了。”

也就是说,公孙太一他现在绝对有空。

“你家小王爷……哦,你说薛大人啊,他喜欢捶丸,让他捶,本官不会。放手。”公孙太一满脸不耐。他当然知道太史老头答应了,不然,他凭什么会乖乖站在这儿。

“公孙大人,教不会您,小王爷会责罚小人。”

“你、你你……放手放手,我不走啦!”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公孙太一对天翻个白眼,无奈又被烈日刺个眼花头晕。

近日当真是踩多了城隍的小鬼,霉事不断。先是暗器伤了他美美的鼻头,接着每天早朝后,他步下灯漏台最后三层台阶时总会有人用小石子偷袭他,一时击腰,一时击腿。力道轻的倒好,忍忍也就过去,力道重些的,害他腿一软,当着宿卫的面滚下台阶。

人多眼杂,他又不能提气旋身,只能落个腿痛胳膊痛的下场。若是让爹知道,又要数落他“功夫不到家”。

一天,宿卫叮嘱他留神,两天,宿卫嘲嘲一笑,三天四天……宿卫都不得不怀疑这三层台阶是不是撞了邪。

拿小石子偷袭他的人,当然不做第二人想——除了薛石还有谁。

他公孙太一到底哪里得罪这兵部尚书而不自知?这是他近来一直思考的问题。否则,以薛石兵部尚书的高位绝不会注意他,更不会接二连三故意找他麻烦,如今竟将他“强挟”到练兵场练捶丸,真是过分。

太阳很大啊……

那那那、那十丈远的小球洞不知谁挖的,也不知是否能容下老鼠的可爱小身子,纵然他——眼力好,那也是夜幕笼天的观星之时,大白天星子隐形,他的眼力当然也要休息,实无把握能将球捶到老鼠洞里。

还是不要捶了,就在这树阴下休息,待会回到太史院,一定要重申自己不会捶丸,手如弱鸡,若真上场扫了龙颜之兴,那可是大罪。这般吓吓太史老头,看他还敢胡乱答应薛石的“请求”不,哼!

“公孙大人,您这身官袍还是换下比较好。”

“不不不,我坐坐就好。”

“公孙大人,您还是随小人去阵前练习比较好。”

“不不不,我看看就好。”

“公孙大人,您还是……”

沙沙不花耐心十足劝说蹲在树下的人,没留意侧边击来一球。公孙太一眯着眼应付,也没看到,所以——

啪!

“哎哟!”

木球不轻不重扣在公孙太一的脑袋上,两人转头,那烈日炎炎下,一身锦纹暗花蓝袍,风神俊采的男人正挂着傲慢的笑,白牙荧荧折射出七彩流光。

“小王爷!”沙沙不花垂眸低头。

薛石走到树阴下,上下打量公孙太一,见到他额上一层薄汗,不由嗤笑,“怎么,练习得如何?”

“薛大人薛大人!”抢在沙沙不花之前开口,公孙太一急道,“下官真是不会击球,胆子又小,若在圣驾前惹了笑话,惹来龙颜震怒,岂非……”

“你不试试,怎知道自己不会?”

“……”他不想试。垂眼盯着脚尖,牙咬得吱吱响,他却必须做出毕恭毕敬的模样,想来就气。

盯着粘满薄汗的额,笑容不知为何凝在嘴角。眉心轻跳,薛石突不耐道:“公孙司辰,对本官说话,把头抬起来。”

呼!立即抬头,迎上一双黑亮闪烁的瞳。

行,行,想试试他真不会假不会是吧?视线在薛石脸上转过一圈,公孙太一心一横,走出树阴。

“下官试试,薛大人可别笑话,若是拙劣,还请薛大人不要为难下官。下官可不想在皇上面前丢了脑袋。”要他试,他就胡乱击一球吧。

然而,公孙太一必定没料到,自打走出树阴开始,厄运也正式盘缠上他的腿,伏在他肩头狞笑。

胡乱拣了根球杆,眯起因烈日刺痛的眼,随意比了比球与木杆子的距离,公孙太一正要将眼皮下的木球当作薛石的脑袋打下去,也正想着索性装成脱手,将球杆甩出去了事……

“公孙司辰……”

“公孙太一……”

不理会身后的鬼叫,他继续用力盯着木丸球,却听到身边练习的宿卫也大叫起来——“当心,这位大人!”

什么事什么事,鬼叫?

接近端阳,日头越来越毒,他的心火也越来越大。

公孙太一微微侧头,便看到急速飞向他的黑影……

咚!

什么东西没来得及看清,方才额上被薛石击中的地方再、度——受到重、重、一、击。

烈日当空……

星星怎么也出来了……还是五彩的……

背撞落在滚烫沙地上,痛入骨髓,他实在没心思听耳边鬼叫的声音。

悠悠苍天啊,公孙太一我、我我我、没得罪你呀,我也不过偷懒了一两个月,若这是我偷懒得到的惩罚,好吧好吧,我认了,从明天开始,我就头悬梁锥刺骨,成不成?爹啊,爹啊,太一再也不敢偷懒了,你就保佑太一我安安稳稳在这皇宫中,时间到了,我自会回家……

额上似有灼热的液体流下……

不用摸也知道流血了。他近来的血光之灾真多……

在意识沉入晦暗的前一刻,沉重的身躯似被人抱起……

因为受伤得以休生养息,何乐不为。

公孙太一因练习捶丸被球杆击伤侧额,终于躲过了端午的捶丸比赛。尽管太史院同僚看到他额上白布后,眼中皆是怜悯之色,他可一点也不在乎。

悠悠然,日子到了五月五。

大都西华门——

皇上坐龙椅,百官穿着各色质孙袍分坐两侧,下品官员远远围站场外,叫好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白玉栏围成的宽大场地内,烟腾涨天,群群骏马系以雉尾,璎珞五色,马上之人分红黑两色衣衫,皆手执长杆,正争夺场中那一颗皮鞠。

“好!那怯薛长好生厉害。”一位下品官员看得激动处,以手肘撞向身边一声不吭的官员,“你说是吧!”

“是是。”被撞的官员奇怪地看那下品官员一眼,斜移一步。

“啊,好!”下品官员曲肘又是一撞……咦,人呢?抽空回头,下品官员便见同僚走到廊道的阴凉下,正抚额叹气,“太一,你不看吗?”

“啊?素文你看吧你看吧!”公孙太一眼也不想抬,更无心理会这姓杨名素文的星历生。

马球到底有什么好看?他又应付了一句,支额坐在廊栏上,闭眼假寐。

现在是马球,待会有宴乐,午后再来一场捶丸,皇上的日子真是色彩缤纷,难怪不愿北巡。当然,这不是他关心的事。

指尖轻扣额角,仍有微微痛意。

唉,他这些日子真撞了邪,不过想着故意将球杆甩出去,打到人当然是最好……结果,意图不良真的会遭天谴,他小算盘没打好,自己倒先被某个粗心宿卫抛离手的球杆敲中脑袋。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啊!

那日昏沉沉让人包扎了头,薛石见他受伤,近来倒也不再为难。听太史院的星历生闲谈,才知薛石今日也在场中赛马球。他瞧了两眼,那家伙还是一副金玉其外的傲慢笑脸,看得他真想跺上一脚。

若不是薛石,他又怎会落得头青额肿的下场。

怨怨念念间,突听众人发出惊叫,公孙太一睁开眼,只见马上一人单手环住马颈,半个身子伏低悬挂马背,手中的球杆或挑或剔,将球掷于半空,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球如流电飞射,眨眼间落在球门内。

击球之人单臂一震,拉得坐下骏马昂首嘶鸣,前蹄高踏。

真是英姿飒爽……不,真是金玉其外。

公孙太一瞪着那卓然背影,鼻一皱,伸出手指塞进耳朵,准备躲避即将爆发的雷鸣叫好声。

世事无常,叫好声未起,惊呼声却先一刻传来。原来,一人想拦下飞射入洞的球,却不想球杆被人一挑,脱手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正击中皇上身边一位文官的额头。

瞬间——鸦、雀、无、声。

公孙太一眯起眼,见那文官抚额立起,绕桌走到龙椅前,弯腰不知说了些什么。皇上先是皱眉,随即摇头大笑,挥手让那文官离开。

皇上一笑,百官方敢笑出声,场中顿时恢复喧闹喜气。

坐靠的柱子接近大门,见文官朝他这方向走来,公孙太一急忙缩在柱后,悄悄露出一双眼睛。

文官一袭天青暗纹绵袍,走下台阶时,两名缁衣侍卫迎上欲扶。文官拒了侍卫的扶持,径自走向回廊,在迈出门的一刹,抚额的手慢慢滑至嘴角……

笑!公孙太一脑中跳出一字。

不知为何,心中笃定那文官会笑。果然,修长五指掩上唇的一刹,文官薄薄的唇角弯起……

哈,这笑看在眼里还真是熟悉,那是一种诡计得逞的愉快,与他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很像呢。公孙太一甩头,转看喧闹赛场。

那金玉其外的人正接受百官恭维,神色一派倨傲,偶尔视线飘向大门,不掩厌恶和得意。

看到那张傲脸,公孙太一只觉额角又痛起来。

被薛石多次戏弄,他也该好好回想,究竟何时何地做了何事引来薛石注意,或者,是他不小心露出真性子让薛石觉察?

首先,他知道薛石极厌汉人,但朝中汉派官员不少,没可能只有他受薛石关注,这个原因虽不排除,却不是最紧要的一点。其次,薛石特别讨厌舒南恭,依他所见,舒南恭与他的性子有些相似,坦率地说,就是见风使舵、虚伪。

见风使舵又如何,虚伪又怎样,这世间哪有人不虚伪的,又哪有人胆敢说自己一辈子绝不会见风使舵?

但若是因为相似的性子,让薛石将对舒南恭的厌恶转嫁到他身上,他可真是冤。

他在宫中从不显露锋芒,在所有人眼中,公孙太一是个温吞懦弱的司辰郎,所以他的马脚绝不会在宫中被人看到。

既然不是宫中,就只有……

逐一剔除不太可能和不可能的原因,公孙太一得出结论:一定是在宫外做了什么事被薛石撞见。

若是宫外就麻烦了……

公孙家训第五条:吾辈做任何事,无论好坏,切记不可留下蛛丝马迹引人猜疑。

薛石撞见什么他无从考究,但不让一个人注意自己的最快方法,就是用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引开他的注意。如若没有……嗯,他不介意制造一件……

黑瞳转一圈,低垂的眼帘隐去些许黠慧神采。

借着喧闹,细瘦身影巧妙地躲开众人视线,消失在大门外。

滋事,通常在深夜。

这一夜,月黑黑……

兵部潜入一道黑影。

夜行衣,面覆黑巾,黑影灵敏轻巧地躲开机关暗器溜入衙内。进了耳房,黑影翻箱倒柜一阵,似在寻找什么。片刻后,黑影叹口气,不顾满室狼藉,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开。

又一夜,月高云低……

皇宫奎章阁,三楼偏僻角落的一扇雕窗被人轻轻推开,一道黑影由内跃出,贴壁立于窄小窗阶上,黑影将窗掩闭成原样后,轻巧跃下。

一缕飞发随着黑影的落地划出完美弧线,缓缓落在腰后。黑影晃头之际,前方突然出现一团火焰,火光漫延,片刻,皇城宿卫兵甲整齐,如天神般围在奎章阁四周。

“哼,今天看你往哪儿逃。”

随着一道冷笑,弓箭手后走出两名官袍男子。

糟。暗叫不好,黑影觑个空隙,提气向一旁的茂密大树跃去。

弓箭齐齐转向,不知哪位宿卫长说了声“放箭”,弓箭手拉满弓弦正要放射之际,一道威严的声音适时响起:“住手,你们想误伤薛大人吗?”

宿卫长抬眼,只见另一道身影紧追黑影离去,前后距离只差一丈。暗叫侥幸,宿卫长看向说话之人,“耶律大人……”

“快追。”耶律德挥手,也跃上树追去,却又怕这是调虎离山计,只得心痒放弃。他让奎章阁四周的宿卫隐去身形,自己随在追兵后。

另一面——

无风无月的夜空下,黑影在树梢宫檐上翻跃奔走,如履平地。逃到一处僻静宫殿,黑影回头见追踪之人紧咬不放,心知再这么逃下去,被追到的绝对是自己。

飞快扫了眼四周,牙一咬,黑影纵下殿顶,身形一晃,匿去踪影。

在黑影消失时,薛石已追至,见黑影隐入殿内,他微微一笑,翻身落了下去。袍角垂落,凝眸四下一扫,慢慢走向一扇半掩的门扉……

暗处,黑影紧张地捏紧拳,手心一片****。别发现别发现,他躲藏之处十分隐秘,这人应该不会发现……

黑靴踏上一格台阶,薛石突然停下步子,想了想,将抬高的那只脚慢慢收回,转身。

这是一处冷僻的殿院,院内种着三棵樱树,地面和台阶上落满花瓣,看得出很长一段时间未曾打扫。

皇上北巡,皇后嫔妃、王爷大臣全伴随圣驾,大都皇城只留守城官兵,宫人竟也怠慢起来。薛石暗暗摇头,慢慢走到一棵樱树下,片刻又走到另一棵下。

在院中来来回回走了三圈,他转身向院门走去。

黑影悄悄吐口气,额上滑下一滴冷汗。他就说自己没这么容易被发现……闭眼沉淀思绪,思考了一下待会向哪个方向走,再睁开时,一双带着讽笑的眼正灼灼盯着他。

身子一颤,他使劲闭眼再睁开,不信刚才明明迈出院门的男子为何突然出现在……樱树下。

怎么办?逃?

负手于背,薛石昂首:“怎么,还不肯下来?树上风景好吗,这位……公子?”

会自投罗网的是猪。黑影偷偷翻个白眼,急中生智思考脱身方法。幸而今晚蒙了面,若全力使出轻功,应可以逃脱……

“要我接住你吗,公、孙、司、辰?”薛石冷笑,看着蹲在树上的人绞尽脑汁,冷不防丢出一颗火药弹。

双拳一紧,黑影抬眼迎上一对犀利的乌瞳。那瞳中是惊喜,是疑惑,是兴奋,甚至还流转着那么一点点的……喜悦?

黑影不明白薛石此刻的眼神是何意义,但他相信自己将眼中的一抹惊讶隐藏得极好。

见他不动,薛石收回视线,来来回回在树下踱步,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公孙司辰是聪明人,就算你今晚逃了,日后我照样能将你抓回来,私入皇宫、意图盗窃皇宫财物、偷窃兵部机密文书、通敌叛国,随便一个罪名够你掉脑袋了。”

“……”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你躲在树上?”

错,他在想日后怎样来个一问三不知。没看到他的容貌,任薛石今晚怎么猜,也只能是猜,没凭没据他能耐他何?

“公孙司辰,你在想我没凭没据,如果今晚不抓下你,日后便无证据拿你归案,是吗?”薛石扣打树干,浓眉一蹙,抬头凌厉瞪眼,“你当真以为今晚能从我手上逃掉,不受……半点伤?”

“……”他不想受伤,若近身搏斗,他的功夫的确拿不出手,可若说全身而退,以现在的情形看机会又不大……两般权衡后,黑影无奈叹口气,轻轻跃下,乌发飘扬,不落半片樱瓣。

这个举动,无疑承认自己就是公孙太一。

拉下面罩,公孙太一的第一句话是:“薛大人,你误会了。”

薛石退后一步,眯眼盯他半晌,才缓缓一笑,“哦?怎么个误会法?”

“第一,下官是堂堂正正举荐入宫,绝不是私入皇宫。第二,下官今晚去奎章阁,只是为了还书,绝对不是盗窃皇宫财物。第三,下官从未偷窃过兵部文件。第四,下官绝不会通敌叛国。”

“好个伶牙俐齿,公孙司辰,你胆子不小。”

公孙太一微怔,不由得苦笑,垂眼道:“下官……下官……”

“你这模样,要我怎么信你?”薛石绕他走一圈,也不管宿卫有没有追对方向,啧啧有声:“公孙司辰,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想做的是刑部尚书。无论嘴巴合得多紧,我都有法子让那人说实话。”

双肩微抖,公孙太一面露惊惶,“薛大人,请听下官……”

“不用解释。你现在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呢,公孙司辰?我先将你压入天牢,重刑伺候,到时还怕你不解释个够,哈哈……”

狂放却低沉的笑响彻耳畔,公孙太一暗暗心叹。此人本就厌恶汉人,听他口气分明想屈打成招,悠悠苍天,今晚若不取得此人信任,他在宫中的日子……难了。

公孙家训第六条有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

被人诬蔑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宫虽不是他留恋之地,现在离开未免可惜……

眼睫轻闭,睁开时,又是那懦弱胆小的司辰郎。

垂头恭敬而立,他轻问:“不知……不知怎样,薛大人才肯相信下官。”

薛石勾出不见暖意的笑,将问题抛还给他:“深夜蒙面在宫内行走,偷入奎章阁,怎样,你才能让我相信?”

可恶!公孙太一闷闷低头。早知如此,他才不要制造什么“另一件重要的事”。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悠悠苍天,太一我、我我我、悔之晚矣!

吞下一口抑郁闷气,他后退一步,冲薛石长长一揖,“薛大人,下官今夜如此,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哦?”他负手而言,看他的眼神犹如猫儿看一只老鼠。

“下官自幼对星相极有兴趣,沉迷不能自拔。年长后,又闻郭守敬郭大人之名,所以入宫拜师,想得师傅教诲,为朝廷效力。今夜这番模样,实在是……”轻轻一顿,不等薛石开口,他再道:“今日晌午后,下官精神恍惚,粗心将墨汁溅在师傅留下的稿本上,一时惊慌,故想趁夜补救。大人若是不信,现在便可随下官一同去奎章阁,师傅的稿本放于三楼。”

眯眼盯着他,薛石突抬头看树。

不等他言明,公孙太一已知他想问什么,抿唇道:“下官儿时顽皮学了些功夫,薛大人天生奇才,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兵法阵术了得,我朝无人能及。下官资质驽钝,刚才在薛大人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

马屁要拍,还要让人受之无愧,这才叫拍得好拍得精。看薛石的表情,很显然他拍得不错。

“其实……下官胆小。”公孙太一借机缩缩脖子,“古有云:伴君如伴虎。下官虽然只是小小司辰郎,身处皇宫也常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时时惶恐,就怕得罪大人,性命……性命难保。”

偷偷抬眼,本想探看薛石反应,不想一道黑影闪电般袭面而来,公孙太一心中惊骇,只来得及跳开一步,两手不禁捂上眼睛。

一道劲风扫过脸颊,感到有一物停在耳边。风声过后,他放开手,见薛石正缓缓收回停在他耳边的拳头,目光诧异。

“薛……薛……大人?”

薛石盯着自己的拳头看了片刻,突冲他一笑,“公孙司辰,你这反应,沙场上不知可以死多少回了。”

“……”垂头,他瞪看地面,战战兢兢。

“公孙司辰解释完了吗?”这公孙太一轻功虽好,近身搏斗却宛如一个完全不会武功之人,说的话条理分明,头头是道,倒也没有疑点。

“完……完了。”

“公孙司辰似乎还忘了解释一件事。”猫看老鼠的眼神又出现在薛石眼中。

“什么事?”悠悠苍天,他十句话中至少有七句是真的,这人还不信?

“你去兵部捣乱,所谓何事?或者,你想找什么?”末一句,薛石语气严厉起来。

“兵部?”公孙太一微怔,飞快抬头,坚定道:“薛大人,自上次取回《灵宪》,下官再未去过兵部。大人不信,下官可以发誓。”

他不过趁皇上北巡,夜里在皇宫多晃了两圈,扮鬼吓吓宿卫而已。原想宫中出了诡谲之事,薛石的注意会被引开,没想到被他逮个正着,真是……那个……郁闷!

薛石听他此言,脸色乍变。突然欺近他,扣住下巴抬起他的头,目光犀利,“你未曾到过兵部?”

摇头。

“今晚出现在奎章阁,只为修补稿子?”

点头点头。

“如此说来,这些日子宫里常有盗贼出入,不是你?”

盗贼?闻他如此形容自己,公孙太一顿时不高兴,他公孙家可不屑为盗。当然,不可能全盘托出自己“闹鬼”之事,心中微沉片刻,他只说道:“薛大人若不信下官,尽可去查。下官日日在太史院,绝不会潜逃。”

两指微微使力捏住颌骨两端,见他吃痛蹙眉,薛石眼中划过一道凌光,突地放开,淡淡道:“你走吧。”“薛大人相信下官?”为了日后免遭诬陷,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你的事,我自会去查。怎么,不走?想去天牢?”

“不不不,多谢薛大人,下官告退。”顾不得再问他为什么相信自己,公孙太一长长作揖,飞快离开。

寂静宫院,突然起了风,吹散乌云。邈邈明月下,樱瓣簌簌飘落,寂寞空庭宛如人间仙境,摇落万般风情。

一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慢慢接近樱树下的沉思者。

薛石不回头,突然开口道:“耶律德,什么时候追来的?”

身后响起数声隐忍压抑的笑声,笑声歇后,才听耶律德道:“在他说——薛大人天生奇才,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兵法阵术了得……的时候。”这奉承真好,他也可以学学。

“你信?”薛石转身,肩上栖息着数片樱瓣。

“信呀,公孙小哥说得句句属实。”又是一阵吃吃的笑。

薛石横他一眼,“少装傻,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

掩饰地咳了数声,耶律德无奈摊手,“信不信,你不比我清楚?唉,皇上北巡,我原以为留守大都能落个清闲,没想到……唉、唉、唉!”连叹三声,他收了笑,“咱们手中有饵,不管什么鱼,还怕它不上钩?”

“饵?”薛石耸肩,拂落肩上樱瓣,重重踩在脚下。

香饵之下,必有悬鱼。

如果不是公孙太一,潜入皇宫和兵部的必定另有其人。那人在兵部翻得一团乱,又于皇宫四下探找,想找什么?

如果是公孙太一,他今夜的话则不可全信。奉承之外,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