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盛元朝堂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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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四章 我心如晦

几分真,几分假?

逢人只说七分话,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公孙太一那一夜的话,并非编造。

公孙家训第一条:吾乃观星世家,立世,当以观星为首要目的,当以绘星图为首要之志,当以收罗世间一切星图著作为首要准则。

——这是公孙家世代子孙必须牢记的“公孙三要”。

家训,从哪一代老祖宗传下已不可考,既然排了“第一条”,当然会有第二条第三条等等。随着一代传一代,有些祖宗们感慨世事变迁,醒言察身之后,在家训后添得三六一十八条。

一添,再添,再再添……祖宗添得不亦乐乎,添到这一代已是近百条。

身为公孙家子孙,理当熟背家训,若是记不得太多,又该如何?

呐,答案是——除务必牢记第一条外,其他,没关系。

这“公孙三要”,公孙太一自认已融入一言一行之中。

此外,公孙家还有一个最大优点——虚心。

懂一者,必懂二。既为观星世家,与其相关的天文地理、律历术数,乃至算经、阴阳之流,皆需涉猎。然世间能人异士多如牛毛,非他公孙氏一家能观星有得。除了自小教导子孙观星相画星图之外,他们亦会收罗世间能人异士研究之所得,纳为己用。公孙太一入皇宫可不是好玩,他既要将宫中深藏的奇文异志翻抄回家中收藏,也要将星相官所绘的星图逐一翻画。

为何不干脆将奎章阁的星相阴阳藏书偷回家研究?

哈,开玩笑,这世上最不值得偷的东西便是书。偷了又如何,惊动皇上,反而会悬赏天下,无异于引火****。

书乃纸载文字,他看一遍,抄一遍,再将原书还回奎章阁,于皇家无任何损失,他公孙家也得了学问,一举两得。至于星图,他看中的则是皇家的观星仪。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星相流演变幻,公孙家的祖宗们早画了许多。然而,星生星灭,正如人之生老病死,代代相传却又变化无穷,人之肉眼比不得精确的观星仪,皇家收尽天下能工巧匠,宫内观星仪个个精妙无比,待他得到这些观星仪的精确制图后,不回家原样做一个在爹面前炫耀,他就不叫公孙太一,哈哈……

“公孙司辰,你起得可真早。”

耳边传来戏谑的声音,引回咧嘴傻笑者的心神。

咦,薛石?四下张望,没错,皇宫司天台,远远零星站着几个宿卫。

“薛……薛大人?”

“公孙司辰似乎很不高兴见到我?”嘴角挂着傲慢的笑,司天台上慢慢走下一人,初起的晨光在他身后摇曳,紫袍迎风,袍上散花似坠。

五月初晨的风带着湿气,卷起淡淡花香送入鼻息。天际,一颗启明星若隐若现,再过半刻,太阳便完全升起来。

“怎么……敢,下官怎么敢。”公孙太一微微一笑,不认为他的出现是好事。

五天前,他将偷出借抄的稿本还回,被薛石逮到,原因他已经解释了,放他离开,至少表示薛石不会为难他。他汉人的身份无法改变,这人若仍然看他不顺眼也没办法。

“日日上司天台,公孙司辰当夜所言果然不假。”乌眸眯起,薛石挑剔地审视他单薄的身子。

皇上北巡,留守官员仅负责日常事务,警戒之心常会松懈。天色若即若明,他虽一身官服,却未戴官帽,及腰黑发迎风长长,可见随兴之至。薛石突然忆起观流星之夜,月下,黑发垂腰,闪烁出缎绵般光泽……眉心猛地一蹙,他暗惊自己竟在此人面前恍了心神。

大忌,兵家大忌。

他这边脸色阴晴变幻,公孙太一在那边偷觑两眼,连连点头,“薛大人相信下官就好。”突然想到这些天困扰自己的问题,他求问道:“下官蠢笨,薛大人那夜是如何认出下官?”

薛石警然回神。

如何认出他?

这个问题不难,当他从奎章阁落地的一瞬,他就笃定。说这笃定从何而来,也不过是……是那一缕飘落腰间的乌发而已……

眉一皱,心头升起阵阵怪异。薛石冷冷一哂,跳开这个问题,“本官能认出你,是你的荣幸。”

好……好想给他一脚。吞吞吞,公孙太一硬生生吞下冲到喉头的火气,慢慢点头、微笑,“是是,这是下官的……荣、幸。”

虚应之间,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司天台。

俊乌遥遥跃出天际,金色光纱飘荡,照耀在深黑色的浑天仪上。铜趺盘底,中悬弹丸之球,巨大的铜圈层层绕在弹丸外,拟出浑天之象。

“公孙司辰……”见他全神贯注站在仰仪前,薛石忆起等候在此的目的,视线片刻不离,“你可记得当日去兵部,我在树下射试的兵器?”

“兵器?”公孙太一侧首想了想,恍然大悟,“哦,火铳对吗?”

“对。当日缺陷甚多,近月已有改善。”薛石面露微笑,等着鱼儿开口。

这鱼儿的疑点不大,说的话倒也可信,但只要有一点怀疑,他便不能放过。今日原本是耶律德前来,瞧到那家伙不怀好意的笑,他一时改变主意,便自己来了。

他提了话头,若鱼儿顺着他的话旁敲侧击,必是心怀鬼胎,若鱼儿刻意避开话题,也不得不防……

“我朝有此火器,薛大人功不可没。”公孙太一奉承一句,视线转回仰仪,片刻后,身边没了声响,他分神瞟去一眼,见薛石神色不善,似乎他说错什么话。撇嘴想了想,他不由得补充一句:“下官愚昧,对兵器……少有研究。”

他很想问:薛石你一大早闲着没事,跑来司天台想干吗,找我麻烦啊?

薛石等……等了半天,只听他说这两句,骄傲的眉头皱起。

这鱼儿似乎与他想得不太一样,上了司天台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再对他虚应,整张脸几乎贴上仰仪。

目光跟着清瘦身影在司天台绕过一圈,最后,见他趴在地上不知看什么。薛石缓缓走到他身边蹲下,眼神闪了闪,定在一张痴迷的脸上。

几经试探,这公孙太一善于伪装,口滑舌巧,却不见得是什么大恶之徒,若说他精明,却傻傻站着被球杆击伤,包扎伤口时,口中城隍小鬼念念有词,听得他……想笑。在樱树上逮到他,他非但不逃,反而跳下树解释,确实是在他意料之外。或许,这人真没什么可怀疑的……

信任感一起,心中的怀疑立即退至五里外,薛石对公孙太一的厌恶顿时减少许多。

再度看向那张聚精会神的侧脸,竟觉这脸犹如生了磁石一般,令他移不开视线。

他生得俊秀,薛石知道。平日相见不是垂头便是目光飘散,从不与他直视,更不会昂头露出整张脸,此时嵌在蓝天之下,有着说不出的……说不出的……

眉一皱,他咳了声,原想引公孙太一注意,却见他盯着天空状如炮口的白云,一手在纸上写写画画,随口道:“薛大人神勇,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真的什么兵器都会吗?”

薛石闻言挑眉,盯他看了阵,确定他的心思不在说话上,否则不会有这么随兴的语气。

“大丈夫当然要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就算不能全精通,也要有所研究,有所涉猎。”

“是吗……”听得心不在焉,公孙太一仅是浅浅一笑。

一笑,风卷云舒……惊雷动。

流星之夜,他闻香一笑。

坠树之险,他释心一笑。

今日,他遥看云飘云走,散漫一笑。

云流白,日渐炙,这一笑,炫了薛石的眼。

呆呆盯着唇角弯弦……

这张汉人的脸瞧上去似乎满顺眼……

公孙太一未察他的僵硬,一心二用的结果便是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古有云:骄者必败。薛大人啊,不能太骄傲,月盈则蚀,水满漏滴。天是如此,又何况人。”

敢说他骄者必败……炫什么眼,公孙太一与他命盘不合,八字不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怒极反笑,“公孙司辰读书不少呢。”

“不多不多。”公孙太一终于聚起心神,听他语有讽意,不卑不亢颔首……不不不、不卑不亢?他不卑不亢?

半趴在地的人一跳而起,白着脸急道:“薛……薛……薛大人,下官方才……”

“你方才说得很好,很、好!”脸色难看地盯着故态复萌的黑头顶,薛石冷哼。

汉人多狡,汉人多狡!该死的,他竟然被一个软棉棉的汉人弄得……弄得……他不是来放饵的吗,怎可被一条鱼弄得心浮气躁?

哼!瞪一眼垂头的清瘦之人,薛石愀然拂袖。

“公孙司辰,你好、自、为、之!”

六月的兵部寂静如沙,风过朱门,竟是悄然无声。

正厅内,在薛石查验着手中新制的紫铜火铳,且一心二用听沙沙不花在耳边说什么的时候,耶律德正怀抱一只大西瓜走进来。

“薛大人真是勤快,这么热的天还守在兵部?”将西瓜放在桌上,一身暗花缂丝袍的耶律德从桌柜中翻出一把无柄的长弯刀,嘴里抱怨着。

“近日没动静,你倒轻松。”眼不离掌中火铳,怡淡的神色似全不受六月酷暑的影响。

“非也,非也。虽然公孙司辰没什么可怀疑,我也没闲啊。”手提弯刀冲西瓜比划两下,耶律德对准那碧如玉色的条纹……

冷冷的嗓音响起:“这是眉尖刀,不是西瓜刀。”

刀形似眉,装上长柄便可战场杀敌。被他用来切瓜,莫说他心疼,只怕这刀亦会悲鸣。

“切脑袋和切西瓜一样。”手起刀落,刃上已是见红。

!又是四刀,西瓜切为八瓣,刀刀红瓤坠。

“吃西瓜吃西瓜。”也不叫人,耶律德独自抱了一块啃起来。

毅色冷眸扫了眼他随意的缂丝袍,提醒:“皇上北巡,你倒是自在。”

“唔、唔!”吐出瓜子,满嘴红瓤之人毫不在意地点头。啃完一块,又拈起一块啃了大半,才得空抬头。看了眼薛石手中的东西,他皱眉道:“怎么,加固好了?”

“嗯。”薛石走到厅门边,瞄准院内茂密大树上的某一点。

以往的火铳不仅火药焚烧后尾部烫手,发射数十丸后,铜身会禁不住爆裂之气而裂开。如今加厚了铳尾火药室的厚度,并在外部加套铜箍,坚固不少。

眯眼盯着浓密枝杆上的某一眼,高举的火铳却丝毫不见动静。

噪噪蝉鸣响起,毅色眸光透过层层绿阴,仿佛回忆……

“沙沙不花,吃西瓜吃西瓜!”拉着木直而立的人,耶律德大咧咧叫道,“跟我客气什么,兄弟。”

“谢耶律大人。”沙沙不花找来一块干净软布拭净眉尖刀,暗暗摇头。这刀铸锻出来,若只是切西瓜难免可惜。回首,望一眼怅怅然立于门边的身影,他垂眼又是一叹。

小王爷又在发呆了。一个月来,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若是病了,他如何向北巡归来的王爷交代?

五年前,他尚是军中一员小将,便已闻薛石之名。除受其父英勇之名影响外,他亦听说薛石自幼骁勇,猿臂善射,挽弓二石强。四年,平定西北宗王叛乱,他亲眼目睹薛石拉弓射叛王之首。果真是挽弓满强,百丈距离,一箭穿透叛王胸膛。那箭甚至透过叛王肉身,射串起身后的三名士卒,最后狠狠钉在地上。

当时,薛石也不过是小他一岁的双十年纪啊。英伟资貌,众兵望之如神。至此,对强者的敬佩令他唯薛石马首是瞻,自愿随其左右……

对于二人的怜刀之意,耶律德感不同、身不受,丢开瓜皮随口问:“你们刚才说什么?”

薛石瞥他一眼,淡淡道:“公孙太一。”

“哦?”耶律德双眼一亮,“沙沙不花,查到什么?”

“属下刚才说到公孙司辰是举荐入宫,并不是从星历生中升拔上去。举荐者是太史院吴教授。”

“还有呢?”

“皇上北巡后,公孙司辰留守太史院,每天清晨必会登上司天台,一个时辰后下来,接着去奎章阁。白天在奎章阁读书画图,偶尔会将白天未读完的书或未画完的图带回寝舍,灯烛点至夜半。夜里,他亦会上司天台观星,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两个时辰。若下来得晚,宫中宿卫夜间巡视多会见到。”

“的确没什么可疑。”

丢开西瓜皮,耶律德拍拍肚子,听沙沙不花道:“公孙司辰每隔九天一轮休,休息前一日出宫,住在城南一间宅子里。宅子不大,主人是位姑娘,也姓公孙,是您当日在一尺水酒楼上瞧过的姑娘。公孙姑娘在千步廊街开了间小店,名为‘文房四宝’,以售卖笔墨纸砚为生。她出门总是戴以白纱,邻人都说未仔细瞧过公孙姑娘的容貌。”

“我见过?”耶律德睁大眼,见沙沙不花望向薛石,才知这家伙根本当他这个兵部侍郎不存在。他也不生气,咬着西瓜仔细听。

“公孙司辰与那姑娘……”沙沙不花突然停了口,引得薛石回头一瞥。

“怎么?”

沙沙不花瞧他双拳紧握,支吾片刻,才小声道:“公孙司辰与那姑娘似是……两情相悦。”

“男欢女爱,自古皆常,那些软棉棉的汉人更好此道。沙沙不花,行兵打战你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这么一句倒让你迟疑起来?”轻笑一声,薛石并不在意。

沙沙不花脸色微腆,不理耶律德在一旁挤眉弄眼,只道:“公孙姑娘约是四年前搬来大都,双亲健在,只是不长在身边陪伴。‘文房四宝’店便是那时所开,邻居说初时未见过公孙司辰,也是这一两年才见到,都道男才女貌,很……很般配。”

眼眸黯深了些。

“两人常到一尺水酒楼用饭,遇上上元、七夕,亦会相伴游玩……”想了想,沙沙不花加上一句,“他们并无可疑之处。”

“嗯嗯,的确没什么可疑。”耶律德挑起火铳制工图看了阵,冲窗边发呆的人说道:“薛石,公孙小哥略微注意一下就好,现在得把捣乱兵部的家伙找出来。他活得不耐烦了,跑来兵部撒野。”

皇城人稀,他借机在家偷得几日懒,不料兵部被人掀得一团乱,接着又听说皇宫闹贼,薛石按兵不动,他可是一肚子火。

“是啊,敢来兵部撒野。”轻喃一句,薛石走回桌,从耶律德手中抽回火铳制工图,卷起收入匣中。盯了眼狼藉满汁的瓜皮,他冷道:“吃完把桌子收拾干净。”

“咦,走了?薛大人,你走了这东西怎么办?”盯着迈出大厅的人影,再看看放在柜上的紫铜火铳,耶律德怪叫。

“该怎么办,你耶律侍郎会比我还不清楚?”

经过内仪门,微微顿足,回首看了眼婆娑树影,晕绿袍角转瞬消失在朱门边。沙沙不花放下眉尖刀,亦步跟随。

“……”咬着西瓜,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耶律德伸手掩去大大的哈欠。

华贵的绸绵晕绿质孙袍,暗丝绣纹,玉环扣带,傲步缓行,拂腰长发随意辫成粗粗一股斜搭肩头,纵狂恣意,却也丰神俊姿。

沙沙不花看着前方那抹背影,敬谨而随。

“沙沙不花。”前方之人叫了声。

“在,小王爷。”

他的叫唤令前方之人停步,须臾便重新迈开。宽肩微动,似在叹气:“汉人堆里住得久了,久到连称呼也习惯了汉人的叫法……”

半瞌眼帘,似漫不经心,又似沉思凝神,轩昂的身影静静走在街上,对街市的喧闹置若罔闻。

他一向讨厌软棉棉的汉人,既然公孙太一暂无可疑之处,他也不必将心思放在那人身上。但……为何……

为何无法抛之脑后?

那家伙是汉人,还是他讨厌的软棉棉型,为什么抛不开?他有何抛不开?

那家伙表面懦弱,该逢迎拍马的时候可是一点也不含糊,见风使舵得与他的死对头一样,看了就讨厌。所以,他不应该为这个汉人花太多心思。

那家伙红唇齿白……顺眼,仅是顺眼而已,汉人长得不都是那个样子吗?

那家伙笑起来……笑起来……

眼前突然一炫,薛石脚步颤顿。

没可能,他看了死对头的笑常常一天吃不下饭,公孙太一的笑怎会像生了根般,在脑中抹也抹不去。莫非……除了施弄墨,还有他不厌恶的汉人?

不厌恶施弄墨,是因为此人有值得敬佩的地方;不厌恶公孙太一,又是因为什么?

冥思之间,一道灰影与他擦身而过。

皱眉侧立,薛石不动声色。

灰影是个瘦弱少年,跑出没几步,一群家丁模样的人追上将灰影拦下,拳打脚踢之后,正要捉起,人群中却扑出一名老妇,哭叫着“伊儿、伊儿”,被家丁拦在一旁。

少年被人踩在脚下,伏撑在地的双手紧紧握起,有不屈之志。黑发凌乱散在地上,沾了灰,却可以肯定少年有一头顺滑的黑发……

迎风长长……

月下乌发如坠……

脸色微变,他使个眼神,沙沙不花立即上前制止踩住少年的家丁。

家丁受阻,回头怒叫:“好大的胆!”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小偷。敢偷我家主子的东西,不想活了。”家丁最后一句是冲少年怒叫。

沙沙不花上下打量他的衣衫,皱眉问:“你家主子是谁?”

“我家主子乃当朝太师哈孙大人的大公子,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哼!”

“哈孙?”轻轻哼了声,薛石走近,厉眸瞪向说话家丁,“我倒不知哈孙家中也有你这等人物,待哈孙北巡回来,请他赏你。”

他直呼哈孙之名已让家丁生了戒备,为首家丁细细瞧了瞧他的容貌,竟吓白了脸,跪地长揖,连叫着“小人有眼不识小王爷”。

“别古台呢?”薛石叫的正是哈孙长子之名,两人私下有些交情,虽同样讨厌软弱的汉人,他却不知别古台会放纵家仆当街行凶。

“我家主子在……在前街酒楼。”

“他偷了别古台什么?”少年被沙沙不花扶起,薛石看了眼,不甚在意。

“他偷我家主子的金刀。”为首家丁小心答道。

“别古台不是小气的人,何必跟一个没用的汉人计较,你们当街打人,惊扰民心可不是好事。”薛石语中已有对少年的鄙意。

“小王爷说得是。”家丁点头,凶瞪少年一眼,再冲薛石躬身,“此人若交小王爷处置,我家主子定会高兴。”

薛石轻轻颔首。

得到他的点头,家丁又说了些替主子问候之语,匆匆离去。

薛石举步要行,腿突然被少年一把抱住。垂眼盯着乌黑头顶,他听那少年道:“多谢大爷救命之恩,泰伊愿为奴为仆,求你救家母一命。”

薛石眼角微斜,见方才被拦在一边的老妇昏在路旁,有行人正蹲身查看。沙沙不花瞥到薄唇边的讽刺,叹气正要拉开少年,却听薛石问:“汉人,你会做什么?”

“我会养马,会劈柴,会做很多很多事。”少年抬头,眼中微有泪意。

盯着少年,薛石突道:“府中差一位马师,你就养给我看看,能将马匹养得多好。”

不再理会少年,晕绿身影抽身离去。

沙沙不花瞪了眼,见他离开,交代少年去城东定北王府,说完急追那晕绿身影而去。

小王爷从来便厌恶像少年这般无用的汉人,会养马又如何,他是小偷啊。以情形判断,少年就算为母治病而偷窃别古台的金刀,以往小王爷见了只会交官衙处置,不想今日问也不问,少年只抱着腿叩了两个头,便一口答应收为马师……

自从吩咐他教公孙司辰打捶丸开始,小王爷的行为便怪异起来。只怕……真是病了……

生病的人,举止行为会有所异常。

兵部——

战战兢兢抬头,小差吏躬着身子不敢上前。好还是不好,他真希望尚书大人能回个话,他才好回资武库交差啊。

“你是在沉思,还是在发呆,薛大人?”一道声音传来,小差吏立即决定将此人当成神来敬佩。

“你还知道来?”瞪着火铳发呆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好不好,你快些给小差哥一个答案。若这次的改良可行,资武库便要开始成批赶制火铳,壮我兵威。”耶律德收了伞,拿起桌上的紫铜火铳,眯起眼比了比。

比起一个月前,铜身加了六道箍,轻了不少,也更为耐用。

薛石以指挡开正对自己的铳头,转向小吏道:“待这改良火铳交皇上看过之后,便可成批打制。你回去告诉库长,这些日子天气炎热,他辛苦了。图我再改改,过几天送去。”

小吏面含喜色,叩首,“谢大人。”

待小吏走后,耶律德拿起火铳制工图瞅了一眼,突道,“薛石,是不是因为加强防备,那小贼不来了?”“不来也不可松懈。”

“是是是。”耶律德点头,表情却一片慵懒。

盯着那张脸,薛石揶揄道:“你真是……醉在温柔乡里,根本忘了数年前你我战马猎鹰、征兵南北的豪气。”

“谁说我不记得。”耶律德白眼一翻。

“哦?”剑眉一挑,“那我问你,四年前南征围城,迎战前一夜,你我赌城中降者多少,不降者多少。”

“记得。”耶律德轻笑,“那时,你赌六千强,我赌不过五千。结果,将不降者全部斩首,得首七千零一十二颗。算你赢。”

薛石一笑。

“可是……”耶律德叹气,“杀了那么多金人汉人,现在那些人还不是在我大元的国土之上,是我大元的百姓。如今蒙古、色目、南、汉混居,我瞧也不错。啊对了,青桂楼请了高丽舞姬,一起去吧!”

薛石摇头,“我不去。战鹰多时不飞,会生惰性,你,真迷在里面了。”

“你不也是成天迷在暗器兵阵中。”耶律德愤愤咬牙,他实在很怕哪一天自己进兵部时,像炮弹一样被弹飞出去。“好好一个兵部,被你弄得像陷阱窝,谁还敢来……你这些日子怪怪的,上次那偷儿没踩到陷阱,你受打击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点小事,他还不屑为辱。

耶律德就当没看到他不屑的表情,贴近他耳朵道:“听说……你收留一个汉人在府上养马。”

“听谁说?”

“你管我听谁说,怎么,不讨厌汉人啦?还是……”

冷冷一哼,眉色傲气不减,“我讨厌软棉棉的汉人。”

还是那句口头禅嘛。耶律德点头,“行了行了,不要想汉人也不要想男人啦,今晚青桂楼,我们看高丽舞姬去。那些女人又柔又水,腰肢软得像棉花,不比南方佳人差。”

“……不去。”

“薛石!”被他轻视的眼神惹怒,耶律德脾气陡起,“你想一辈子在战场上打打杀杀啊。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说过,待天下平定,我们要喝最好的葡萄美酒,享最好的美人。你不看女人,难道想看男人!”

想看男人……

想看男人……

心头一震,他甩开耶律德放在肩上的手,怒道:“就算我喜欢看男人,又怎样?”骄傲如他,容不得旁人置喙,即使兄弟也不行。

霎时一怔,耶律德眨眼,掏耳朵,“你……你再说一遍?”

冷哼,薛石不理会瞪到凸出的眼珠子。

“你喜欢男人?”耶律德盯着他移动的身影,喃喃自语,“若说是兄弟之情的欣赏,英雄惺惺相惜,倒也不算什么,不过……天哪,天哪,难得你也染上汉人那些奇怪嗜好?”

“什么奇怪嗜好?”

不理他,耶律德抱着脑袋兀自苦恼。他不像薛石只读兵书,儒学教礼之书他读得多,自然知道——“你知道汉人将男人喜欢男人当成什么?断袖、龙阳、分桃。其实呢……戏曲里唱得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瞧有些梨园戏子的确比女人还漂亮,若你真不爱女人爱男人,兄弟我也不会说什么啊。被我大元灭了的宋朝皇帝也喜欢男人,还当成妃子养在皇宫里呢。”

“你胡说什么?”

“你一向眼高于顶,若得你喜欢,那男人必定有过人之处,谁?谁能让你喜欢上?”苦恼一阵,耶律德大叫,正要扑上去问个明白,襟口一紧,早已被人揪了过去。

“你、到、底、胡、说、什、么?”深邃的眼死盯着他,揪在衣上的手竟微有颤抖。

男人可以喜欢男人?不是敬佩,不是惺惺相惜,不是兄弟之间的把酒豪情?

“我说——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难怪这些日子总听说你在发呆,在耳房里一坐就是半天。是不是你喜欢人家,但人家不喜欢你?这也难怪,要男子喜爱另一名男子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这人心高气傲,自然拉不下脸面。若真如此,兄弟教你……嗯,投石问路,先探探那人,若他也对你有意,那就皆大欢喜……”任薛石揪着衣襟,耶律德自顾自说了一阵,突然静下声音,直视他——“不过,你要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那人是谁?

被耶律德带笑的眸一瞪,脑中霎时闪过一道身影。

最初,是怀疑他入宫的目的,几经试探,却不见他有马脚露出;那夜当场逮住他,他的解释虽然入情入理,心里却仍存几分怀疑;在司天台上,他展露不同以往的一面,加上沙沙不花的回报,怀疑早就所剩无几。

即使如此,他却抛不开脑中的那张脸笑,反倒越来越清晰。

汉人,没用的书生,他分明厌恶到骨子里去,怎会……

怎会抛不开?

“是谁?那人到底是谁?”

耶律德的叫声变得越来越遥远,绕在心头数月的怪异感似要从深潭中破水而出……

眼前飘过一缕黑发,迎风长长……

黑发总是垂在那人身后,月下会染上一层白晕,蓝天下则会闪出点点金色。扬起的乌发映出一张清秀的脸,眉眼总是淡淡的,柔柔的……眼睛总是盯着远远一点,不知看向何处,甚至带着些空洞……对他笑时,总能感到几分虚假。

那近乎空灵的淡淡微笑,给了花,给了地,给了天,竟从不曾……给他。

因为不曾得到,所有他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所以才抛不开吧……

这从未有过的抛不开是喜欢?

喜欢男人?骄傲如他,喜欢的竟然是男人?

他天天念的是“杀气不在边”,怎会明白这儿女情长是个什么滋味。然而,骄傲如他又怎会让自己处于不利的境地。既然不甘心,既然那空灵微笑无一给他,那么,何不自己去夺取。

咚咚心跳如鼓,等到平复如常时,耳边大叫的声音已消失,耶律德早无踪影。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打发掉耶律德,盯着掌纹,黑眸中闪出势在必行的光芒。

男人如何,女人又如何,他薛石不是古板虚伪的汉人,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即使那人同为男儿身,他也不会觉得多么不容于世。

敌心未明,不能打草惊蛇,倒不防投石问路。

兵部内,日落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