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投石问路
“太一……公孙司辰人呢?”
高大身影立在奎章阁外,眯眼扫过表情瞬呆的星历生。
“薛大人?”一位年纪与公孙太一相仿的星历生慌忙站起。
“人呢?”薛石眼有不耐。
“太一啊……下官方才瞧他往那个方向走,应是去了观星台。”星历生颤抖着手为他指路。
斜看那星历生一眼,讽笑微勾,薛石直往观星台走去。登台迎风,未见人影,沿着来时路线又找了一阵,仍然寻不到人。
信步走在回廊内,八月桂花香,九月蝴蝶黄。宫中植满香花香树,不同时节开出各色花朵,绿叶摇摇,瓣影飘飘,馥郁氛芳弥散在空气里,令人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来到绿阴如盖的树下。此处错落种植着松、槐、桂树,枝叶疏密层叠,有一大部分盖在了屋檐上。
这树……
花已凋了。
怔怔盯着树梢,待要离开时,眼角突然撇到殿顶凸起檐角后露得半片衣袖。心一动,人已轻悄悄跃上。
真的是他!嘴角含上笑意,轻轻坐在檐上,他看看四周,吸得满腹桂香。
金色的花瓣摇曳枝头,风过处,散得檐上点点金黄,落在沉睡之人的衣上、发上、脸上……艳拂衣襟蕊拂杯,绕枝闲共蝶徘徊。
他睡得很香,原本盖在脸上的书滑落肩头,薛石瞟了眼,轻轻拿起……嗯,不是兵书。
桂花树下好乘凉吗?明知他在偷懒,薛石却起了戏逗之意。
为何,这个汉人会吸引他?
薛石不否认,远远看这清瘦身躯,的确不失箭矢羽翎的优雅,由初时的怀疑,变为如今想看看这张惺惺作态的脸若是摘了面具,会给他一个怎样的笑容。
喜欢他,他喜欢他……
手,情不自禁抚上黑发,一缕一缕绕在指尖,一圈一圈盘缠腕上……
黑睫轻轻眨动,惺忪的眼微睁,隐约瞧到眼前一张放大的脸。
揉眼,翻身,轻喃一句“薛大人”后,翕动的睫重新闭上……咦,不对!
眼帘倏地张开,直挺挺坐起,一手推开俯身观望的人,一手撑着檐瓦向后方移跳。动作一气呵成,流畅非凡。但,公孙太一忘了——这儿是屋顶。
“啊!”连翻带滚向地面坠去,眼见就要与地面来个“相见欢”……
薛石被他一推,惊讶不及掩去,又因他滚落的突变一呆,急急伸手欲拉……蓦地,五指一僵,缓缓将伸出一半的手收回。
坠地的绯紫身影一脚倏点,勾在桂树枝上,再借荡力旋身,两手牢牢攀住树枝,摇得金瓣如雨,就这么……吊挂在树上。
“公孙司辰好身手。”拍掌、拍掌。
“薛大人过奖。”公孙太一没好气瞪眼,想着是攀回屋顶还是跳下地,却听这笑得金玉其外的兵部尚书道:“公孙司辰,昨夜你在哪儿?”
昨夜?不明白他的意思,公孙太一随口道:“下官在房里读书。”
“不曾外出?”
“不曾……薛大人,下官斗胆问一句,又因何事怀疑下官?”那夜为求信任,他的底已让薛石知道得七七八八,他也懒得装傻。
盯着桃花般的玉颜,薛石蹲在檐边,就这么任他悬在树上,折下一枝桂花送到他鼻下,轻轻点了点,“昨夜资武库失窃,贼人意图盗取火统图。”
痒痒痒!嗅着花香,公孙太一斜飘的眸瞪起。
悠悠苍天啊,公孙太一我、我我我、又怎生个惹到你?莫不是太阴犯了轩辕御女,竟弄个煞星拦在前面?我得把屋顶上的书拿回来啊,那可是我在奎章阁翻得满身蜘蛛网才寻到……呜,无论怎样都好,只要有人让这煞星立刻消失,太一我、我我我、以身相许啦……
“那偷儿要偷火铳图。”强调一句,瞧到一双染了怨气的眸子,虽不知公孙太一想什么,薛石却知他此刻顾不得装模作样,没由来,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悦。
“薛大人怀疑下官是小偷?”
拈着桂枝点他鼻头,看他白牙磨得吱吱响,薛石又是一笑,“偷儿轻功极好……太一,我很欣赏你。”
突然转了话题,公孙太一表情倏怔。
“我前些日子才知,你们汉人……男人与男人之间,亦可……”
接下去的话他没说,公孙太一的五官却禁不住抽搐起来。这家伙想说什么?
“我很仰慕……倾心……应该是这个意思。”他倾头喃喃,似下定决心,毅眸牢牢锁凝着他,一字一句,“我仰慕你,倾心于你。”
这……这是什么鬼话?悠悠苍天,今日莫非荧惑逆行犯太微,薛石他神志不清?
“薛……薛大人……”公孙太一惊疑不定,“我……下官……下官堂堂男儿……”
“我知道,太一。”桂枝点上荷色淡唇,傲色眉眼中滑过一丝黯色,“我生平最讨厌虚伪懦弱之人。太一,我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什么意思?他厌恶虚伪懦弱,所以他绝对不会虚伪懦弱。是这个意思吗?他今天说倾心他仰慕他,就是不虚伪不懦弱的表现?这目中无人的家伙搞什么鬼?
心中骇然,公孙太一甩头躲开唇边轻触的桂花,大叫:“我……我是男人!”尽管,这叫声的底气……很不足。
薛石傲睨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方形小匣,连同桂枝一起放在檐边,“送给你。”又看了眼颊泛荷色的清秀之颜,高大的身影纵落下地,丢下一串狂妄笑声,负手离去。
风过桂枝,馨香盈头。
徒留一人僵硬悬于枝杆间,随风摇摆,忘了……忘了落地……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这诗,夹在一柄宝玉镶嵌的弯刀中。
暗骂一句王八蛋,公孙太一揉着酸酸的胳膊,恨恨不已。若不是薛石稀奇古怪的行径,他又怎会傻傻挂在树上忘了下来?若不是忘了落地,他的胳膊也就不会这么痛……
回到奎章阁,打开匣子,便看到一柄精致的眉形弯刀,刀下压着一张纸……
面无表情盯着宣纸……
盯着盯着盯着……倏地咬牙揉成一团,扬手抛向花丛。
“这……什么意思?”在他身边看了一段不短时间的杨素文不明白。
什么意思?那自大妄为的家伙还能有什么意思。他那些歪歪曲曲的心思不全在兵法阵战上吗,这诗……
他这是在试探他的喜好,当他是傻瓜吗?
鼻息冷嗤一声,公孙太一拂袖而去。
想想又不甘心,三步返回,在花丛那团纸上狠狠踩了两脚,这才解气离开。
他走后,杨素文刨出被他揉皱且狠狠踩进泥里的纸团,打开又念了数遍,百思不解。
五天后,续《二子乘舟》,薛石又送来一柄弯刀,刀下压着一首《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跳……手握弯刀……青筋……跳……
又五天后,是一首《乌栖曲》——
织成屏风银屈膝,朱唇玉面镫前出。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
……
一时间,奎章阁内留守的小官员们达成一致认同——八月盛夏,公孙太一的火气非常旺。
紫泥金兽檀香炉,袅袅沉香,熏得人心如醉。
八月夜,幕空星子闪烁,城南某处寻常宅子内,女子半倚青竹凉床,轻薄凉衫,白纱罗裙掀至膝盖,露出两截玉白小腿。
凉床边置香案一台,果盘里盛着香水梨、银丝枣,另有一盘榛子……可怜的榛子,未被细细品尝,倒教一个脸色铁青的人咬得咯咯作响。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女子借月华之光细看手中的诗句,低笑不语。
闻她一笑,将榛子当仇人般吃的人怒瞪一眼,“笑笑笑,那家伙眼睛瞎了。”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女子捂嘴轻笑,眼角若有若无瞟向月蓝薄衫装扮的俊秀男子,有幸灾乐祸之意,“他还真是心中痒痒啊。”
“我痒他一巴掌。”
“不能这么说啊……”女子伸个迷倒众生的懒腰,仰望星空,“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我家太一也算是个狡童了,这薛石如此狂妄,不顾世俗繁见,这等气量倒也不错。”说到最后,竟成了赞叹。
“不错什么。”公孙太一丢开一把榛子,呼地向女子扑过去,喝着她腰下敏感之地,引来女子惊叫。
“呀……哈哈……好痒好痒,太一,别闹!”
两人谑笑着在凉床上滚成一团。闹过一阵,双双趴在凉床上喘气,公孙太一禁不住热,摸过案上的纸扇一阵猛扇。
“小姑姑,你说他是不是又在试探我?”公孙太一用力摇扇,顺便也让身边的女子纳得凉风几许。
“试探什么?难道你想偷火铳图?”
忆起鼻尖火辣辣的痛,公孙太一恨恨道:“偷了又如何,惹得我烦了,我就真去给他偷了,一把火烧掉。”
啪!一掌拍在额上,女子轻斥:“胡闹,在皇宫里这么些日子,还没闹够吗?”
“人家哪有闹,我可是天天观星画星图……”
“但是你的风、度、翩、翩引来定北王的小王爷,兵部尚书薛石的青睐。他当你是男人,却送你弯刀又送你情诗,也真亏他有这份耐心。”女子没好气。
闻言,沮丧垂下头,公孙太一趴在女子身边叹气,“小姑姑,好烦。”
“烦他有眼无珠,对吧。”女子捧起枕在肩上的脸,笑眯眯拧了一把,指尖在清秀的脸上描绘,“我家太一红唇齿白,眉目隽秀,呵呵,我倒真是怀疑那薛石究竟是聪明过头呢,还是蠢笨如猪,竟然连你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他当然蠢笨如猪啦。太一我,在宫中可是见风使舵,进退得当。正所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扑朔又迷离,谁能辨我是雌雄。”想他公孙太一自五岁开始扮男装,不用数也有十五年了,若是有心,勾引些宫女根本是小事一桩。也正是因为有心,他才能安稳做一名九品司辰郎……呃,错,想得习惯,害“她”自己都时常假想“我是俊俏儿郎”了。
“他一点也没怀疑过?”女子弹弹她的额。
“怀疑又如何,难道我还怕他不成?”
“可——你的样子分明就是很生气他没有怀疑。”
“我当然生气,当然生气啦!”公孙太一差点跳起来,“小姑姑你说,就算我举手投足一派风流佳公子的潇洒,可……我长得就那么像男人吗?”气死她了,简直就是侮辱她公孙家长、孙、女、的容貌。
“……”哪有人一心扮着男人,却盼望他人说自己不像男人的。
“薛石那个混蛋,喜欢男人之前他就不会先怀疑一下,先矛盾一下,先挣扎一下吗?”
“你说过,前段日子他常找你麻烦。”女子蹙起眉,“你夜里做贼的样子又被他看到,他怀疑试探也是正常。不过这仰慕倾心……或许他另有目的?”
啪!纸扇合拢,公孙太一“噌”地坐起,虎着脸咬牙,“对,什么仰慕倾心,他定是变了法子来整我。”
“你到底哪里惹来他的注意?”女子看她一眼,陷入沉思,半晌后幽幽一叹,“公孙家在你这一代,可就只有你一脉单传。安分些,别让大哥大嫂担心。
闻言,公孙太一脸色微松,低头,谦虚地向自家小姑姑送上十二万万分的敬佩,“谁说,不是还有小姑姑你吗?”
老实说,她实在不明白小姑姑的老气横秋是怎么长出来的。小姑姑不但与她同年,甚至晚她一个时辰出生,想来她亏得血本全无。
他的爹,复姓公孙(这是废话),巧在秋分那天出生,当时,南极老人星于曙光中隐隐闪烁,被喜得麟儿仰首大笑的爷爷看到,故名“公孙南极”。爷爷本以为公孙血脉就爹独苗一个,没想到二十四年后又抱回一个小女婴。据爹承认,当时见了女婴脸色发白,以为多了一个叫“公孙北极”的妹妹……这当然是——自己吓自己。
那女婴就是小姑姑,公孙家旁系的遗孤,算起来与爹同辈,细问生辰,又居然比她这长孙女晚出生一个时辰。唉,她真是有点冤……
“我?”女子浅浅一笑,取过一颗银丝枣咬入口中,“不说这个,倒是你,还要在皇宫做那司辰郎?薛石你要怎么应付。”
“做,当然要做,皇家的俸禄耶,为什么不拿?小姑姑你开文房四宝店,一个月也没见赚多少银子啊,我不拿俸禄补些家用,等到爹娘回来,看咱们饿得像两朵明日黄花一般,那可丢脸。”
“……”不理她。这孩子就会油嘴滑舌。
“小姑姑,咱们这样若被人撞见,你的清闺可就不保了,嘿嘿,衣衫不整,香肩半露……”
“……”不理这孩子,不理这孩子。
“小姑姑……”
“……太一,你可曾想过嫁人?”
“啊?”公孙太一微怔,打个懒懒哈欠,掀动眼皮,“公孙家训中有嫁人这一条吗?我怎么不记得?”见女子撇嘴,她不由得收起戏笑,“小姑姑……你……又在想那人了。”
“嗯,他也该回来了……”
泠泠一叹,似水流年。
眼珠转了转,公孙太一脑中浮现一张金玉其外的笑脸,脸色不由微青了些。拉扯女子的衣袖,她转开话题:“小姑姑,既然他‘中心养养’,我就让他痒个彻底。”
“随你……”
“小姑姑,这些弯刀留在家中切瓜果,可好?”
“好……”
“我瞧刀上的宝玉价值不菲,不如撬下来当了,换些银两。”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