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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六章 骄人好好

呜……可不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她瞎了她瞎了她瞎了……呸呸,胡说什么,她才没瞎。

喃喃念了半天,发现错咒自己,公孙太一暗骂自己糊涂。

盯着架在脖子上的明晃晃匕首,公孙太一只能让自己看上去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匕首的主人,是一名从头黑到脚的……男人。

“不许叫,否则我杀了你。”不同于成年男子的脆质嗓音从黑面巾后传来。

哦,不是男人,是个青年。

“这位……位……小哥,我……我只是……宫里……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抖得她差点咬下自己的舌头以求逼真。

悠悠苍天啊,荧惑大星不发黄不发黑,也没发红发紫,天无异相,为何只有太一我、小灾不断?

他……不对,假想纠正,是她——她不过从观星台回得晚了些,奈何半路撞上这块黑到不行的“东西”。不但用刀将她逼退至角落,更是眼睁睁看着一群笨如猪仔的宿卫从距离一丈的地方跑过去。难道他们没发现墙角的树阴下躲了两个人吗?笨蛋蠢蛋鸡蛋!

匕首稍稍用力压向她的脖子,黑衣人脚步有虚浮之态。

方才被吓到,公孙太一不曾细闻,如今才发现黑衣人身上飘出一股浓浓的血味。从他不时捂胸的动作看,伤口应在右胸下方。

“这位英雄,你把我打晕就好……我……我绝对不会泄露英雄的踪影。”打晕她快点跑吧,她没时间陪这家伙躲在灌木丛里——喂蚊子。

黑衣人许是猜到自己支持不了多久,眼中凶色一闪,悄声道:“带我去你的房间。”

去她的寝舍?

公孙家训有云:世事繁芜,当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悠悠苍天,太一我……现在直接昏倒会不会好一些?

“快点!”

脖子吃痛,公孙太一立即点头,“好好,这就带路。”

借着宫墙阴影一路躲闪,公孙太一只听到宿卫的呼喝声从这边响到那边,从那边响到这边,偏生就是不响到她面前来。心头并无害怕,倒是新奇居多。

不是仗着艺高人胆大,实际上,除了脚上功夫略可自傲,她对自己的功夫实在是谦虚到不行——简单说,她公孙太一除了轻功,什么也不会。

从后墙隐蔽的窗口进了房,黑衣人踉跄一步,差点滑倒在地。公孙太一经他一晃,终于得了自由。回转身,便见黑衣人在自己胸口左点右点,又在右胳膊拍上拍下,暗暗猜他应是在止血。

“不许……叫。”黑衣人不忘威胁。

瞧他手腕遽翻,倒握匕首又要压上脖子,她立即摇头,“英雄,我不叫,不叫。”

黑衣人见他乖顺,眼中凶意敛去几分,坐在椅上低低喘气,不时将手伸出怀中,似在摸什么东西。

脑子不用转,公孙太一当然明白从头黑到脚的人定是入皇宫偷东西。这些天宿卫戒备森严,他胆子倒是大,明知有危险还偷。

“英雄……是不是拿……拿了火铳图?”她大胆假设,将偷字在唇齿间换成“拿”。

“你……”

匕首又要刺过来,公孙太一急道:“英雄息怒……”啊,真佩服自己胡说的本事,“英雄啊,我只是好奇,那图是画在牛皮上,还是绸布上?”

黑衣人冷冷睨他一眼,“纸上。你问这个想干什么?”

“我只是奇怪……”视线落在隐隐泛血的胸口,她搔搔脑袋,“既然画在纸上,你原样画一份拿走不就好了,何必弄得皇宫里一团乱?”

她公孙家多聪明,从来不会把自己弄到血流三碗多的悲惨地步。纸上的东西,看一遍抄一遍画一遍,然后一份变两份,两份变四份……越到最后,知道的人越多,就越不值钱了。

黑衣人被她说得一怔,面罩后突传出怪笑,说了声“极是极是”,伸手抓向公孙太一,“快找纸笔来。”

“英雄……”

“你这主意好,哼,想不到皇宫里一个小小侍从也能有如此妙计。”

【喂喂,你狗眼看人低,我公孙太一哪里像侍从,盘盘着算也是个九品小官。】

“愣什么,不快些,信不信我杀了你。”

【悠悠苍天,太一我要隔岸观火,作壁上观,为什么要帮你。】

“喂……”

脖上又是一痛,匕首架上来。无奈,公孙太一举起手直点头,“是是,这就拿。”

东翻西找捧出笔墨纸砚,在黑衣人的瞪视下,颤抖双手将纸平铺在房内唯一一张方桌上,正想瞧瞧黑衣人如何画火铳图,眼角巧巧瞥到他的手腕微抬。

公孙太一心中一凛,脑后生起寒意。暗叫一声“糟了”,脖后立即传来剧痛,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卑鄙,居然打晕她?

倒在桌边,公孙太一意识朦胧前最后入眼的,是黑衣人意图拉下面罩的手。

待到幽幽转醒……不,她是被一阵剧痛给痛醒的。

四周火光一片,人声嘈杂。公孙太一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四周是一群手持火把的宿卫。

“正是他,属下方才向屋顶的黑影射去一箭,他便从顶上落下来。”

很好,非常好,难怪全身痛得要命,想必她是被黑衣人拿着当挡箭盾,然后抛柿子一样扔在地上。

吃力撑坐而起,抬头四看,是寝舍附近的草地。额边突然一阵针扎般抽痛,她暗喃倒霉,隔了衣袖揉额,一只火把适时伸到他面前,将蹙眉的一张脸照亮在众人面前。

“太一?”一声惊叫,她分辨得明,是杨素文。

场面死静。公孙太一只听到一道脚步声停在身手,又一道怀疑的声音叫出她的名字:“太一?”

鬼叫什么……

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迎面对上一双肃杀黑眸。

“薛……薛大人……”颤抖双唇,她立即撑地爬起,脖后被黑衣人劈过的地方又是一阵麻痛,“下官……下官……”

“大人,他手中有……”

一边的宿卫叫了声,薛石眉色蓦凝,从她手中抽去一物,展开。

一块黑布。蒙面的黑布。

咦,从她手里抽出一块黑布?啊,是了,难怪隔袖抚额时感到衣袖粗糙,原是这块黑布作祟。

见薛石反复查看黑布,公孙太一举袖,突觉右袖内另有一物,左手探入,伸出时手里多了张折成方形的纸。

纸……图……不用猜,这纸上画的定是火铳图。该死的家伙,这么蹩脚的栽赃嫁祸居然用到她身上,若是以后被她撞到,定要他还十倍回来。

颤抖着将纸递还薛石,垂头,白齿紧咬下唇,她以慌乱的声音道:“薛……薛大人,下官……下官什么也不知道,下官是被人打晕,醒来就……就……”

薛石接过纸图,并不展开。

怀疑的视线咻咻咻射来,扎得她满身箭洞。全身骨头痛得散了架,公孙太一顾不得怀疑目光,心中却无端升起悲凉。

以往看戏听书,只当故事里刀来剑去的好玩,真到了自己身上,初时的新奇一旦消失,心头是后怕。若真被黑衣人给灭了口……

【悠悠苍天,想我太一出生以来,何时受过这等威胁,没被人灭口实乃幸事。若那贼心思狠些,我岂非没命见到明天的太阳?爹、娘、小姑姑,太一我、我差点就与你们天人永别了……若有来世,我投胎还是要做公孙家的人……】

越思越郁悲,越想越觉得兔死狐悲之言不假,公孙太一不觉红了眼,悄悄举袖拭泪,一不留神扫到脖上被划开的小伤口,郁悲更甚。

好痛……

“没用的男人才会哭。”

耳边飘来一道声音,冷峻,隐忍。公孙太一侧首,凝着一层水汽的眸子斜斜射向满脸倨傲的男人。

他就是……不,“她”就是没用,就是软弱,差点就往鬼门关里走一遭了,奈她何!

装模作样太习惯,不想这次是真的害怕,淡唇翕翕合合,口中却吐不出一字,一时悲从心来,索性直接掉眼泪。

眼泪一掉,全场齐愣。

男人哭?

众人看得眼呆。

常言道:男儿流血不流泪……可,他们竟觉得眼前男人落泪的姿态有着说不出的……柔美。

眼帘半垂,额前飘落几缕凌乱黑发,嵌得那张俊秀的脸我见犹怜。呜咽声隐隐飘出喉间,似拼命压抑着,如猫儿低鸣,并不难听。一双过于白皙的手轻轻拭去落下的泪珠,那泪却如何拭也拭不净……

原来男人还可以哭成这个样子啊!宿卫心中皆是一叹。

一道拂袖之声裂空传来,引得宿卫由叹转惊。

他们怎会忘记,薛大人最厌恶就是软棉棉的汉人,特别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公孙太一偏偏就是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竟敢当着薛大人的面掉眼泪,怕是犯了大忌。

静……噼噼……只听到火把燃烧的声音。

押去兵部?还是押去刑部?宿卫们暗猜。

顷刻间,令众宿卫齐齐掉眼珠子的事发生了,骁勇闻名的兵部尚书竟咧嘴一笑,如沐春风。

“你还有这本事。”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薛石伸出一指沾抚她眼角泪水,随后将手指放到唇边轻轻一舔。

轰!公孙太一如遭电亟。悠悠苍天,这蠢笨如猪的家伙竟然当众调戏她?

这一幕,令全场宿卫,包括远远探头的星历生,齐齐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始作俑者自大狂妄,全不在意引来多少震撼,仅是回头下令:“包围寝舍,一寸一寸仔细搜,那偷儿跑不了多远。”

宿卫听得命令,火把顿时散开。被吵闹吸引来的星历生远远观望,莫敢有言。

从惊讶回神,止了泪,公孙太一吸吸鼻子,眼角残留着他方才扫过的温热,微感赧颜。

真是丢脸。在那些人眼里,她的哭应该是胆小懦弱的表现吧。如此……也不差,是她想要的结果。他们不捉拿她,围住寝舍干吗……

“大人,他……”

“他不是偷儿。”

咦?咦咦咦,不怀疑她?薛石不怀疑她是偷儿?不会吧,那她短短时间内绞尽脑汁想出的一堆开脱理由岂非无用武之地?

偷觑薛石之际,公孙太一听到隐隐犬吠传来。片刻,五只硕大的黑狗被牵到草地。薛石将纸图放在其中一只黑狗鼻下,那狗嗅了一阵,狂吠数声,直接向……向……

向公孙太一扑去。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死狗敢咬她?

脚尖轻动,正要以“狼狈之姿”躲开,狗绳已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拉住,力气之大,竟让那只黑狗昂头呜咽。

“他真聪明,想是从你那儿拿的纸。”牵狗人——薛石,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黑眸在水洗清秋的眼角微微流连……收回视线,他将纸图丢给身后宿卫,转将黑面巾移至狗鼻下。

终于,这次黑狗不扑她,狗鼻伏地四下嗅嗅,汪汪叫着向寝舍边一棵大树冲去。

火把立即聚集于树下。

薛石冷冷一笑,走过去。公孙太一盯着他手中的黑巾,皱眉想了想,抬脚随在他身后。没了面罩,她倒要看看那家伙长什么样,竟然劈晕她又“抛弃”她……

倏地,一道黑影如闪电般从枝叶中射下,直扑薛石。脚下遽动,公孙太一飞快闪到一边,谨遵她公孙家祖训,隔岸观火。

两脚微开,身如峭岩般巍立,发尾轻甩,薛石挡臂直隔,迎上那道黑影。衣袂翻飞间,公孙太一终于看清黑衣人面貌,是个斯文的青年。

薛石对上他时,有一瞬的怔呆,随即冷冷挤出一句:“狡猾的汉人。”

黑衣人一笑,“多谢小王爷收留之恩,在下将王府的马养得膘肥体壮,也算对得起小王爷了。”

冷冷轻哼,薛石纵身攻上。

与薛石相比,黑衣人身骨清瘦,身手却极为灵活。他胸口有伤,无心恋战,抵抗数招后,曲身扫腿,搁开薛石后提气向檐上冲去。扯出冷峻的笑,薛石并未追赶,却从宿卫手中取过弓箭,一轮莹白弯月之下,挽弓如满月。

咻!一箭射出,远远传来重物落地声。

太阴、钩钤、轩辕十四……这么黑也能射中?公孙太一抬头呆呆看天,再慢慢垂眸,瞪着一群火把跑远,直到眼前伸出一只摇晃的手,才恍恍然收回视线。

一双关切的眸正盯着她。

“薛大人!”

“快回去。”薛石丢下一句便离开。

咦?心中有疑,不用多想地一把捉住宽大袖尾,她不解,“薛大人,你……你为何半点也不怀疑下官?”这家伙素来看汉人不顺眼,照此情形,纵使他不是小偷,薛石也定会编个窝藏盗贼的罪名借故押她去刑部折磨一番,而不是为他说话。

她的疑问似在他意料之外,盯着捉在袖尾的细白五指,他慢慢抬眼,“为何要怀疑你?”

“……”袖尾一扯。

“我送的弯刀,你可喜欢?”

“……”袖尾一松。

“想不到你的眼泪说掉便掉,我真是……越来越着迷于你了,太一!”

怔在原地,薛石何时离开也未察。待公孙太一明白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说她方才不过是“装模作样地哭”之后,白牙恨恨咬紧。

擒下黑衣人的那天是九月初二。

九月初八,吉日,皇上回宫,大都一片欢庆。

九月初十,晴空万里,御沟飘红。大明殿,早朝——

心不在焉听着朝臣歌功颂德,薛石垂眼一扫,瞟到斜对面低头含笑的男人。

这家伙真令人讨厌。左看那张脸,虚伪,右看那张脸,狡猾。与这男人同朝为官,真是他生平一大败笔。

移开视线,脑中没来由地浮漾出一张垂泪的脸。

他的泪……是装模作样吧。也是奇怪,瞧到公孙太一的懦弱模样,他竟完全没有厌恶。原本还怀疑他对汉人的厌恶感是不是消失了,今日见到舒南恭,还是讨厌。

太一垂泪,他只瞧着有趣,若是那舒南恭垂泪……视线瞟向舒南恭,全身一颤,薛石脚底升起恶寒。

这些日子忙于皇上回宫之事,政务倥偬,日无闲暇,没空去瞧那晚吓哭之人,差沙沙不花又送了两柄弯刀,没见他回什么,倒是沙沙不花回报,每次见了礼物太一脸色发青。

那些诗是他从耶律德那儿寻得,那家伙爱读儒书,说这些诗能表心意。他的心意……应该表得很坦荡吧,莫非太一不喜欢弯刀?嗯……改送些其他试试。

今日早朝报时的司辰郎不是太一,莫不是真被偷儿给吓到?待会抽空去瞧瞧他……

心神游荡直到天子退朝,众官员步出大明门,薛石缓行其中,正想着去何处找人,身后传来一道雍滑笑声,“薛石,方才刑部尚书说宫中出了偷儿。”紫袍男人负手行来,俊品卓然。

“施大人。”薛石顿步回身,“那人来偷火铳图,已被下官擒下,现交刑部拷问。”

“偷火器者,必有图谋。偷火器制工图,必存铸造之心。”眼角如风中翎羽微微一动,紫袍男人丢下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微笑离去。

私铸火器,等同叛乱。有叛乱,必有战事。

薛石敛眼含笑,眸中隐去些许……兴奋。

若有心找人,那人也并非刻意躲避的话,并不困难。

不知不觉走到紫檀殿边的廊道,拐弯,可见一株金点残挂的桂树。这儿正是他逮到公孙太一偷懒午睡的地方,也是……太一跃树摘花的地方。

接近晌午,不知他是否又偷懒来此?

迎上茂疏错影的枝叶,果然看到檐梁后隐隐露出一截袍角。

也亏他能找到这隐蔽之地。不多想,薛石提气纵上。

原以为会看到熟睡的脸,却不想公孙太一正仰躺着翻书,听到声响侧头,对上一双惊喜的圆瞳。

“薛大人!”

“太一你真是……好雅兴。”不觉尴尬,薛石贴着她在檐顶坐下

他正巧坐压住一片袍角,害得公孙太一翻身不是,坐远更不成,暗暗咬牙,只得小心翼翼撑起身坐在他身边。

【兵来将挡,水来土俺。太一我怕你不成?】

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坐了一阵,不见薛石说话,她抬眼,却见他盯着树干一声不吭。偷扯衣袍,他纹丝不动。迟疑片刻,她忍不住开口:“薛大人,那晚你为何半点也不怀疑下官是偷儿?”

薛石微微侧首,扬眉,“怀疑你?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这点伎俩也分不清?”

好骄傲的一张脸。公孙太一习惯地扬起笑,点头称是。

“嘴上说是,你心里可不这么说,太一。”扫一眼她的笑,薛石直觉认为她在虚应。哂然抿唇,他却不觉得恼怒,干脆趁她问起时解释个明白,“那偷儿是我府上的一个马师,前阵子在兵部闹过,他翻乱文柜,却故意躲在一边,想借我检查火铳图有没被偷时,可知图被我藏放何处,好待他第二次窃取。我便将计就计,故意将图‘密送’资武库锁藏,他果然上当。即使我没能擒下他,那图让他偷去也没用。”

“假图?”

“对。那晚射他一弹,他想跑也跑不了多远,定会失血过多晕倒。宫犬闻着他的血味也能追上。他栽赃你,根本无任何意义。”

也就是说她白白被人劈晕,活该?公孙太一低头翻白眼。

“兵不厌诈。”

诈你个馒头。想到“中心养养”,她的气立即涩闷于胸。虽然这人骄傲的样子很像公鸡,处事却有条有理,心思缜密,没可能不发现她是女儿身吧?或者,送她一些龙阳同好的诗,也是兵不厌诈?

食指扣打膝盖,眼一转,她笑问:“薛大人……”

“被汉人叫得习惯,我竟也听得习惯。”铜色俊颜微倾,“太一,蒙古人之名不同汉人,薛石便是我的名,若要说姓,应是脱脱里台。你明知我心意,唤我一声薛石又如何,何必加那生疏的大人。”

“……”

他突然侧身,一手穿过她腰侧压在青瓦上,吓得她直觉后退,偏偏袍角被他压住,跌成了仰躺姿势。

高大的黑影投在身上很有压力。两人之间仅仅只有一本薄书相隔,明知徒劳,她仍是将书拦在中间,神色戒备。

一手撑在她耳边,一手撑在腰侧,他细看她的神色,莞尔笑道:“太一,你的面具真多,告诉我,微笑、哭泣、戒备,你这张脸上还有什么情绪出现?”

这姿势……她苦笑,试着探问:“薛大人,我……我是男人。”

“我知道。”眼角浅斜,情不自禁绕起散在檐上的黑发。

“你……你也是男人。”

“嗯。”心神全在指间缕缕黑亮乌丝上,他漫不经心点头。

“你……你决定……向着那龙阳断袖之路走去?不后悔?从此不再喜欢女人了?”被他拉住头发,虽不痛,她却不敢乱摇脑袋,脖子僵硬。

皱心拢了拢,他轻哼:“汉人就是虚伪,我既然喜欢,便不会躲着藏着,为了那一点虚伪名声装模作样。若是其他男人,得了我的欣赏,我一样如此。我送你的礼物,可喜欢?”

礼物?早被小姑姑拿去切水果了。

“喜欢,喜欢!”她笑,虚伪地笑。

得她这一笑,浓眉突地紧蹙,为刚毅的脸添得几分戾气,“太一,你不喜欢男人?”

“喜欢,喜欢!”她当然喜欢男人。

“你的笑太假。”伸手捏她的脸,他全不觉得这动作有多突兀。倏地,腰一沉,压近与她的距离,吓得她两肘齐滑,彻底平躺在屋顶上。

“薛……薛大人……”

“薛石!”笑脸在她眼中放大,无形的吐气轻轻喷在泛出荷色的玉颜上,荡出一丝暧昧,“太一,我不勉强你。只是……我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我讨厌的,就一定要打败。这是我脱脱里台一族的骄傲。你可知,我极厌汉人,数年前随世祖南征,我誓要为世祖夺下江北一城,宁可杀不降者六千零一十八,也不放一人。”

“……”这般威胁也叫不勉强?

“太一,能让我不讨厌的汉人……不多。”

“……”

“能让我喜欢的汉人,更不多。”

他的脸越压越低,迫她不得不撑起一掌抵上坚硬的胸,“薛大人……”

“薛石!”他笑,笑里藏刀。

“薛……薛石。”她从,从善如流,顺便用空出的手轻抚自己光滑的脸,“你就……真的不怀疑?”

“怀疑什么?”盯着她滑动的手,眸色变深。

“怀疑我……我……”眼帘半阖,墨睫轻眨,荷色粉颊依稀闪出一丝羞态,素手在玉颜上轻轻抚过。

【快怀疑,快怀疑!看了我这满目惆怅、半羞半开的模样,就不信你不怀疑我是巾帼女红妆。】

他果然怔住,盯看片刻才说了句:“你真被吓住?”

她摸摸摸……闻言手腕遽抖,一路摸到青瓦上。

“薛石……”加一句软语温香,就不信他不会心酥如醉。

“我以为……”顿了须臾,他恍然明白,“你那晚真被吓哭?”

“……”她沉默。对牛弹琴不需要说话。

脸色古怪盯她又瞧了阵,他似下了决定,“太一,你的功夫并不差,没想到胆子居然如此小……”

想继续沉默,但——“什么叫我的功夫并不差?我、我不会武功……啊!”

两颊被他突然扣住,危险的气息越来越近,“太一,到此刻你还要瞒我?

“下官……怎么敢……”

“你身手灵活,那晚也自言幼时习武,岂是不会武功?”

身手灵活等于会武功?这是什么歪理。公孙太一泄气一叹,“薛大……薛石,若说我只会轻功,其他……真是一点不会,你信不信?”

水眸定定然瞅着他,并不若寻常时的虚应。他凝眉沉思,半晌才道:“信。不过……你空有轻巧的身子,日后就随我骑马练箭,也不必被偷儿给劈晕了去。”

“……”

见他不语,腮颊微微鼓起,薛石心中一动,气息喷在她脸上,“太一,你……真不喜欢男人?”

为什么这个笨蛋就是不怀疑?

被他强扣着颌,黑眸中那份侵略不容乐观,眼看他的唇就要……艰难地咽下口水,她急中生智,“久闻薛大人博闻强识,熟读兵书,可知《素书》有云:绝嗜禁欲,所以除累。贬酒阙色,所以无污。”

他微怔,“……知。”

“所以……薛大人,你一定是位绝嗜禁欲、贬酒阙色的英雄。你送太一金刀弯匕,太一当然明白……明白你的心意。只是……”羞怯一笑,眼角微斜,粉脸微侧,她细声道,“你也要给太一一段适应的时间……”

这无意间流露出一段风情,却令深暗的黑眸染上一层幽光。

秋风习习,他口干舌燥。

偷偷敛眼,隐去一闪而逝的古怪,她再接再厉,“昔公孙丑曾问孟子: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你可知孟子是如何回答?”

他从来就不读“梦子”。

遽皱的浓眉惹来她轻笑,自己倒先答了出来——“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你……”

“你若真心待我,等到我四十岁后吧。”她施施然一笑,“四十岁后,太一定会对薛大人动心,而不会顾忌男女之别。”不管薛石是试探也好,是戏弄也罢,现在的她能推就推,日后离开皇宫,还管什么“我四十不动心”。

盯着她的眼半晌未动,莫测高深,在公孙太一以为他坐化而去时,终于开口:“好!我不勉强。”

挡在头顶的黑影霎时消失,他跳下檐顶,昂首一笑,负手离去。

就这么走了?不是滋味地瞪着那伟岸身影,她俯伏在檐上,忍不住追问:“薛石,你就当真半点不怀疑?”

背影停下,他低头静立一阵,慢慢转身,“兵法有云:智莫大于弃疑,事莫大于无悔。你又何必总让我怀疑你是偷儿。初时,我的确怀疑过,只是……”薄唇飞笑,他的声音低下,眉间却是狂傲,“我既倾心于你,自当不疑不弃。”

语绕桂枝,金色阳光散在高大身影之上,星星点点,斑驳摇曳,像极了夜幕中闪烁的无穷星子。

咚!那一瞬,仿佛被落地的流星砸了脑袋,砸得公孙太一晕乎乎,心情跌宕起伏。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说话也能说得这么铿锵有力、掷地如金石丁冬。当真不是试探她,不是戏弄她,而是真的倾心于她?

看天,一碧如洗。看地,落影斑驳。

很正常啊,可为什么……

右掌慢慢移向胸口,五指轻轻触碰光滑的衣料,正考虑要不要按下去,脉搏突地一跳。她惶然瞪眼,掌心完全压下。

扑通扑通!跳得很急……完了完了,不过是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她的心啊肝啊为何扑扑悸动起来。

——我既倾心于你,自当不疑不弃。

好,她倒要看脱脱里台薛石能不疑不弃到怎样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