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
18378200000012

第12章 文化表征空间与文学表征实践

文学表征实践在文化表征实践中发挥着重要的功能,它是赋予空间以意义、建构空间表征性的一种特殊的文化实践活动。文学表征空间作为文化表征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指文学以语言文字符号为媒介,以现实景观世界为对象,以思想情感为内容,运用再现、表现、想象、虚构、隐喻、象征等手段,在赋予空间以社会历史文化意义的同时,所生产出的符号化空间。当我们说空间具有文化表征意义时,表明空间不再是孤立冰冷的客体,而是蕴含着特定思想观念与情感体验的文化空间。然而,人们以怎样的方式赋予或生产出空间的文化意义?或者说,人们以何种媒介为载体赋予或生产出空间的文化意义系统?从文化意义的层面看,语言无疑是赋予或生产空间表征意义的最重要媒介。因此,把握文化表征空间概念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语言、意义与表征之间的关系,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同时也是把握理解文学表征空间概念的关键所在。

文学表征空间是以语言文字为媒介而生产建构的具有文化意义的符号化空间。语言作为运载意义的工具或媒介,是一种具有意指性的文化意义系统,是一种具有表征性的文化实践系统。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认为:“语言是具有特权的媒介,我们通过语言‘理解’事物,生产和交流意义。我们只有通过共同进入语言才能共享意义。所以语言对于意义与文化是极为重要的,它总是被看作种种文化价值和意义的主要载体。……语言是在一种文化中表达思想、观念和情感的‘媒介’之一。因此,经由语言的表征对意义生产过程至关重要。”上述分析表明,语言命名在生产空间表征意义的过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也是文化空间生产的一种重要方式,它不仅具有从世俗生活的泥潭中拯救人类的作用,还参与到空间表征的意义生产建构过程中,赋予空间以感性化的审美意义与价值,使空间的表征充满强烈的情感色彩和象征意义。因此,空间的意义是被生产出来,所谓的“自然空间(natural space)已经无可挽回的消逝了”摩天大楼、街道、车站、烟筒、机器成为现代都市的空间隐喻。现代作家正是运用这种隐喻、想象的手段,建构出充满强烈自我情感色彩和象征意义的都市表征空间,改变了都市空间与都市文学的线性机械关系,二者在互动生成中实现了辩证的统一。

“representation”即表征、再现。在侧重客观模仿的传统反映论影响下,该词被简单地理解为一种机械的模仿,即“再现”,忽略了“representation”的“表征性”特征。为此,英国学者霍尔在《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一书中特别强调“representation”所具有的“再现”与“表现”功能:“表征是经由语言对意义的生产……在表征中,我们运用被组织为各种不同语言的符号同他人作意义交流。语言能使用符号去象征、代表或指称所谓‘现实’的世界中的各种物、人及事。但它们也能指称各种想象的事物和幻想的世界,或者指称就任何明显的意义而言都不属于我们物质世界组成部分的各种抽象观念。在语言和现实世界之间,不存在简单的反映、模仿或一对一相称的关系。……语言并不像镜子那样运作。意义是在语言范围内,在各种不同的表征系统中或通过它们而被生产出来的。”众所周知,再现论与表现论是20世纪影响深远的两大艺术理论。再现论主张从客观现实出发,坚持艺术的客观性,将艺术比喻为一面镜子,认为艺术应客观地映照或反映生活,如实地描摹再现客观世界;表现论则主张从主观内心体验出发,坚持艺术的主观性,视艺术为情感抒泄,认为艺术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产物,是人类内在心灵世界的倾诉与表达。虽然,某些艺术作品侧重于主观情感的表现,某些艺术作品侧重于客观世界的再现,但再现与表现、客观与主观、物理与心理、真实与想象并不是截然对立、泾渭分明的两极,作品所显现的不同的审美特性,不过是因侧重点不同而产生的不同效果。从文化表征的意义上来理解,并没有纯然的表现,也没有纯然的再现。“表征”概念的提出,其意义就在于强调表现与再现、客观与主观、物理与心理、真实与想象的统一。

文学空间生产的表征性建构,是一个赋予空间以意义的过程,正是文学表征的参与使空间发生意义的转换,生成空间的社会文化象征意义。在文学表征空间生产的过程中,表现与再现相互渗透融汇,共同参与了空间意义的文化建构。因此,再现性文学以写实风格所呈现的地域、场景、景象、环境等空间场域,并非客观中立的简单机械摹写。文学艺术创作中,所谓客观中立的立场,只是一种表层意义上的形式技巧,其内里无不体现着创作主体的价值取向和精神内涵,正是这种价值取向和精神内涵直接参与了空间社会性、历史性和人文性的建构,赋予空间以意义与价值内涵,并达成人与空间的互动交流,显现空间的生存美学意蕴。同样,表现性文学以主观化、情感化、意象化等方式所创造的文化想象空间,也并非是从现实世界脱域而出的纯粹的精神理念。文学艺术创作中,所谓纯粹的精神理念,只是一种抽象意义上的心理意识,其意向性生成无不源自于对象世界的呈现,也正是这种对象世界的意向性呈现,建构起人与空间的互动生成,建构起空间的文化意义与价值。

从文化表征的意义上,审视文学在多维视阈中所呈现的地域形貌、社会环境、城市场景、物象景观等多重叠加的空间场域,可见文学与空间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再现反映,文学表征着空间、生产着空间,文学直接参与了社会性、历史性与人文性的表征性空间建构,赋予空间以意义与价值的内涵。长期以来,在空间环境决定论的影响下,文学研究缺少从文化表征实践的意义上审视文学生产与空间生产之间关系的理论自觉,文学与空间被理解为一种线性决定的关系,其解读的重心放在文学与环境的客观再现与分类划分上,忽视了文学作为文化表征性空间建构的重要作用,难以深入到空间生产的内在隐秘之处,空间表征实践的真实内容始终处于被遮蔽的状态。解读空间表征实践的意义在于,探究在空间生产过程中,文学是如何运用表现、再现、意指、想象、隐喻、象征等表征方式,对空间进行意义的编码重组,并拆穿揭破空间生产背后所隐匿的政治权力、意识形态、理性规训等社会历史动机,以及它对人的生产方式、行为方式、文化方式、生存方式及道德价值取向所产生的直接而重大的影响。空间是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场域,作为社会空间的文化表征,文学的空间生产也不可避免地被置于社会政治权力角逐的场域。正如知识、文化背后隐匿着无所不在的政治权力关系一样,社会空间生产与权力运作之间始终存在着内在的紧密共谋关系。“空间的定位是一种必须研究的政治经济形式。”空间在现代权力规训中占据着重要和关键的位置,权力的空间化乃是现代社会规训操控的基本策略和方式,知识话语与权力运作正是通过空间的组织安排得以具体操作和实施。为此,福柯特别申明,一部空间的历史,同时也就是一部权力的历史。从此意义上说,一部文学空间表征实践的历史,同时也就是一部权力运作实施的历史。

文学作品中的场景环境描写,并不是客观物理空间或地理空间的简单机械式再现,其中渗透着人们对于空间的理性规划和社会历史性理解。因此,无论运用表现还是再现的方式,文学运用文化表征实践方式所生产的空间总是具有特定社会历史内涵的表征性空间。19世纪,法国文艺理论家泰纳提出,种族、环境、时代构成文化艺术发展的三个要素,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塑造出不同的民族文化性格及文学艺术风格;环境制约着人,环境决定着人,人是环境的产物,要实证性地考察人及其精神文化的特征,就必须勘察其所处的自然地理环境和社会生活环境,因此,空间环境描写成为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前提背景。受泰纳的影响,19世纪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文学创作,均强调环境对人的决定性作用,注重在环境描写中展现环境与人物的复杂关系,探究人性构成的动因。如果说自然主义侧重于探求自然环境对人的自然本性的决定性影响,那么现实主义则强调社会环境对人的社会本性的决定性影响。现实主义创作致力于社会环境的描写,追求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着力探寻典型环境中所蕴含的社会历史动因,并试图通过社会环境的典型描写来揭示现代社会人性形成的复杂构成。为此,巴尔扎克将《人间喜剧》的创作称为“生活场景”系列,地理空间、生活场景不仅是《人间喜剧》得以展开的背景,更是人性生成的土壤根基。他说:“我的作品有它的地理,正如它有它的谱系和它的家族,它的场所和它的物产,它的人物和它的事件一样。……因此我把我的作品划分为已经为人熟知的非常自然的部分,就是:私人生活、外省生活、巴黎生活、政治生活、军事生活、乡间生活……等场景。”。左拉效仿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对社会环境进行了生理学的解剖分析,构思了《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长篇小说,全面展示了资本主义的社会环境和生活场景,将人性欲望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强调环境与人之间关系的重要性,使环境特别是社会环境的描写进入文本书写的范畴,从而极大地扩展了文学表征的社会历史空间。

显然,文学对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与人性之间关系的关注重视,与资本主义空间重组重构所产生的激变动荡,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其中,文学空间表征实践渗透着人们对社会空间的理性规划和社会历史性的理解。由此可见,现代小说对空间环境的特殊专注,是以城市化为标志的资本主义大规模空间重组的产物。列斐伏尔曾说:“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会生产出自身的空间。”生产方式的更迭变化自然带来空间的改变。随着现代性历史进程的展开,城市化浪潮席卷全球。都市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是人类历史进入现代性的重要标志之一。现代都市带给人一种与前现代社会完全不同的,充满着矛盾、偶然、短暂、流变和分裂的现代生活。现代人在对都市景观的沉迷中,丧失了自我,成为异化的、无根的、漂泊的都市陌生人。都市空间经验的感觉化、片段化、复杂化消解了传统认知方式、思维方式及话语言说方式的合理性和有效性,文学和艺术生产自然无可挽回地陷入到表达危机的窘境。一种与都市空间体验和都市生活相契合的新型叙事方式的出现成为都市文学的内在诉求。因此,沉迷于景观,还是批判地审视景观,成为都市文学置身“景观社会”中所必须面对的主题。疆域、国家、乡土、家园、都市、工厂、广场、景观、身体等空间场景或符号在文学作品中的高频率出现,对现代资本主义城市化过程中所建构的空间意义加以不断地叙述或表征,从文本内部强化了现代性空间重组与生产的意义。文学所参与建构的民族国家空间、政治权力空间、城市景观空间、日常生活空间以及身体空间等,显示出空间生产同现代社会的生产一样,是一种被策略性地和政治性地生产出来的充斥着意识形态的产物。表征空间作为社会空间的一部分,是渗透着政治文化权力的场域,它无所不在地操控规训着人类的生存状态。透过空间来重新思考文学艺术创作,可以使我们对其艺术审美的内在文化动因,以及与之相关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有一个较为独特的理解和把握。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文化表征空间的生产并不是单一、凝固不变的,它具有无限的多样性。特定的历史时期虽然会生产出占主流地位的主导空间,但多种空间的文化表征经常表现为互相重叠,彼此渗透,形成“空间饱和”(詹姆逊)的复杂形态,由此构成文化表征空间的多重差异性。在随后的章节中,本书尝试运用文学空间理论,结合具体的文本分析,对中国现代小说的文化表征实践进行“历史空间化”的勘察与图绘,以此呈现文化表征与空间生产之间的复杂形貌及内在关联,为文学研究提供一个空间化解读的崭新而独特的理论视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