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西方建立起现代性合理化、合法化的叙述。这种现代性的合理化、合法化运动构筑和生产出无所不在的现代性空间。现代性空间把现代性诸多观念布满、充盈于人所栖居的空间领域,使现代性通过空间形式覆盖日常生活。现代性空间是一个理性规训的秩序空间,是一个明晰温馨的优雅空间,是一个诗意浪漫的美学空间,是一个布尔乔亚式的空间。由于现代性合理化、合法化的确立,致使西方的文化想象建立于现代性合理合法化基础之上,人们对于都市空间的理解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满足于西方现代性的合法化想象。因为,现代性已构成关于空间想象的文化无意识。显然,仅仅从现代性的角度来看都市空间是不够的,还应该看到都市空间所具有的后现代性特征。如果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视阈出发来定位都市空间,可以肯定地说,娱乐化的都市空间生产绝不仅仅是一种现代性的空间生产,它无疑也是一种后现代性的空间生产。作为一个后现代性的空间,它以另类异度的特质,拒斥着现代性的空间叙事。
都市娱乐空间与常规的公共空间领域截然不同。随着社会空间生产的逐渐扩大,人类所处的常规公共空间已成为理性规划的一部分。在理性规划的空间中,人的生存空间被规划为一种规范标准的存在。常规空间如工作空间是一个制度化的空间,其空间诉求是效率最大化。工作空间以各种各样的规章制度实施着管理,因此,可以将其称为“管理的空间”。现代科技的发展和生产组织的复杂化,使人类对空间的管理不断加强,向管理要效益已成为社会文化的基本准则。各种管理学的书籍不断出版,各种管理学的课业不断推出。管理是一种看护,是一种监视,是一种制度规范的强制。人在这种强制性的空间中工作,只能执行、遵守和服从。从生存论角度说,工作空间的主要特征体现为压抑性或压迫性,人长期置身于这种压抑性或压迫性的监管空间里,身体成为被监看、被监管的对象,人性的发展被束缚规范。在长期监看监督的工作空间里,人性的发展被规范为一种单向片面化的模式。正是这种以空间形式存在的监管压迫,即圆形监狱式的空间建构,造成了生命存在的焦虑感。法国后现代思想家福柯把这种焦虑视为我们时代的焦虑。他说:“从各方面看,我确信,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联系。”也许是因为常规空间的监管压迫性越来越强,人们才需要寻找或建立非常规空间来宣泄、舒缓、放纵被监管压抑的深层潜意识或潜在的本能冲动。对于常规空间而言,娱乐化的都市是一个另类异质的空间,其表现的样态与常规空间相异,它构成了对常规空间的反动、抵抗、颠覆。常规空间是理性的,都市娱乐空间则是非理性的;常规空间是理智的,都市娱乐空间则是癫狂的;常规空间是规范拘束的,都市娱乐空间则是无拘无束的;常规空间是压抑的,都市娱乐空间则是放纵的;常规空间是诗意化的乌托邦,都市娱乐空间则是恶之花的异托邦。总之,都市娱乐空间是一个另类,是一个异端,是一个叛逆,是一个反动。
后现代思想家福柯为了揭示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的关系,始终把注视的焦点聚集在非常规的空间里,以解构颠覆常规空间对人的压迫。福柯认为现代社会为了使常规空间更加合理化,成为人们愿意趋从的空间,常常会把常规空间涂抹上乌托邦的理想色彩,赋予它以完美的形式。“乌托邦”(utopia)意指理想完美的乌有之地。人们试图把他们置身的常规空间描述为一个理想完美的乌托邦之地,把都市娱乐空间诗意化、浪漫化、美学化。在这种诗意的乌托邦化的叙述修辞过程中,都市空间变成了理想的合理化的常规空间。福柯认为,人类历史上一直存在着非常规的异质性空间,它与常规空间相对抗,构成人类生存中一个完全别样的景观。福柯为了更突出地标识出这一空间的别样性,将其称为“异托邦”(heterotopias)。都市娱乐空间具有异托邦特征。在今天,伴随乌托邦运动的破产,人们开始告别乌托邦,纷纷逃入异托邦。他们是异托邦的一代,标新立异,放荡不羁,不再循规蹈矩,以另类自居,以异类标榜。另类成为一种时尚,成为一种“酷”。另类需要有另类的空间,异类需要有异端的舞台,都市娱乐空间就是另类的空间,异端放荡的舞台。当人们面对或进入都市娱乐空间时,已很难用常规的尺度和标准来描述和评论。它展示出完全另类异质的征象,颓废得时尚,叛逆得新潮,放纵得前卫,表征着这个时代焦虑的症候。从传统道德的角度看,它充斥着堕落、罪恶、黑暗、败坏;从理想主义的角度看,它颓废、虚无、垮掉、绝望;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它病态、疯狂、扭曲;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它异端、另类、叛逆;从美学的角度看,它丑陋、粗鄙、恶俗。总之,它是非传统的、非常规的另类异质性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人们体验着疯狂、鬼魅、飘移、沉沦、虚无。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看来,光显的层面始终压抑着幽暗的不可光显的一面,两者形成强烈的冲突。幽暗的不可光显的潜意识在压抑中,在黑暗里涌动着,找寻发泄表露的出口,找寻发泄的平台与空间。都市空间提供了这种潜意识放纵发泄的出口与平台。如果都市夜晚可以作为一种空间的生产来看,那么,它所诉求的人性欲求,它所要满足的消费欲望,就是人性中的深层潜意识的发泄。弗洛伊德的理论为人们打开了人性封存在黑暗之中幽锁已久的地窖。它像夜晚的幽灵在都市的黑夜里行走游荡,欲望麇集在空间里,这里也许是唯一适合它的空间。20世纪的文学逐渐摆脱了用诗意的光辉来言说人与世界的方式。茨威格、卡夫卡、波德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一大批文学家,纷纷转向了对人与世界的黑暗性的关注,他们大胆地开始了对人类幽暗空间的探险。对黑暗的注视,对黑暗的探险,打开的是幽暗的空间,因为,让人正视,让人直面,总比用阳光隐蔽黑暗更加真实。在阳光中,我们看到的是人性虚假伪饰的光明一面,而在黑暗里,我们或许才能真正窥视到人性潜藏的深层真实。都市娱乐空间是人性在深夜的黑暗里出没游荡的场所,它因此充满着鬼魅的气息,它是一个另类异度的空间。人性的构成是复杂的,人所置身的空间也是复杂的。当代法国思想家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描述了人类置身空间的悖谬境况:“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均质的和空洞的空间中,相反,却生活在全然地浸淫着品质与奇想的世界里。我们的基本知觉空间、梦想空间和激情空间本身仍紧握着本体的品质:那或是一个亮丽的、清轻的、明晰的空间;或再度地,是一个暗晦的、粗糙的、烦扰的空间;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巅峰空间,或相反的是一个塌陷的混浊空间,或再度地,是一个涌泉般流动的空间,或是一个像石头或水晶般固定的凝结的空间。”这种空间的悖谬,表征着生命存在的悖谬。
都市空间与现代艺术构成某种紧密的关联。都市空间中的艺术观念与传统艺术观念迥然不同。传统艺术以高雅为崇尚,将艺术视为某种神圣之物,而生长于都市空间中的现代艺术,表露出对传统古典艺术的强烈反叛意识。它是一种先锋性的实验,一种颠覆性的叛逆,一种反艺术的艺术。作为后现代性的异质空间,都市文化为各种反艺术、反美学的艺术实验,提供了资源和场地。在反艺术、反美学的实验空间中,艺术从神圣的殿堂坠入到大众消费的空间。在许多人眼里,都市是艺术的天堂和圣地,那些行为乖戾、愤世嫉俗的艺术家在都市里放浪形骸、遗世独立的身影,为都市染上一层层厚重的迷幻色彩。
都市空间与现代艺术的关联可谓历史悠久,19世纪末20世纪初兴起的西方现代派先锋艺术与都市的兴起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野兽主义、立体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无政府主义等先锋派艺术的产生都与都市文化有着特定的亲缘关系。19世纪末,在法国巴黎的塞纳河左岸,聚集着一批艺术家,这些“艺术家的性格和人品也形形色色、各式各样。有的生活清贫、省吃俭用,却全力资助他人;有的收入颇丰、过着奢侈的生活,却背叛恩人,见死不救;有的喜欢热闹,整天前呼后拥,从酒吧到舞厅,从舞厅到郊外,毫无计划地荒度终日。他们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在酒馆酒吧中打架斗殴、寻衅滋事,身边女人成群,更换不迭”都市空间是一个另类异质的异托邦所在。今天,塞纳河左岸、格林尼治村、苏和区已经成为文化地图上最具后现代艺术象征意义的都市空间,它们促进了后现代艺术的诞生与发展,后现代艺术在都市中找到了可以恣意纵横发挥的空间。都市空间的异质叛逆性滋生着都市艺术的异质叛逆性。它的美学原则是反美学,它的艺术原则是反艺术。在都市空间的放荡里,美学同样放荡着自己。作为一种异质文化,都市空间艺术对古典的美学原则进行了前所未有的颠覆和反叛。在都市空间里展示着迥异于传统的后现代艺术谱系。后现代艺术作为一种大众消费时代的文化,在都市空间里得到了充分的展览、实验。后现代艺术大师杜尚在1917年创作了一件惊世骇俗的艺术品《泉》,他堂而皇之地将一件现代日用品——小便池,摆放在纽约独立者展览会上,并将它命名为《泉》。杜尚的“小便池”颠覆粉碎了传统的艺术观念,彻底地宣告着一个反艺术时代的来临。在反艺术的观念中,一切都可以成为艺术,一切也都不再是艺术。反艺术完全模糊了艺术与日常生活的界线,它以极端怪诞的方式,宣布一切传统艺术观念的崩溃瓦解。传统的美学艺术观念是一种建立在高雅、高尚基础上的理性意识形态。在传统的美学观念中,艺术总是以一种高雅神圣的姿态君临于日常生活之上。支离破碎的生活在传统的形式美的造型中,变得和谐完美;荒诞悖谬的生存状态,在传统美学的光照下,变得充满意义;卑琐烦扰的日常生活,在传统艺术的修饰中,变得优雅崇高。从后现代视阈来看,传统美学或艺术的矫饰,遮掩了真实的生活境况,蜕变为美丽的欺骗和虚伪的谎言。在都市欲望的放纵下,在都市欲望的空间里,生命的放纵、艺术的放浪成为颠覆固有观念的一种力量。里查德·美尔策在《摇滚美学》中将这种放浪叛逆的美学艺术描述为一个新的未知领域:“在不可捕捉的瞬间与不可感知的无限之间有一舞台,上面表演出某种介于捉摸不住的崇高和令人忘却的粗俗之间的东西……那种是未知的语言领域。”古典艺术对生活的矫饰在这一放浪的空间里,完全失去了效力。诗从优雅的歌吟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号叫;绘画从和谐美的造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变形;音乐从典雅的旋律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噪音震荡;舞蹈从美学的程式变成了身体欲望的摇滚宣泄。这一切具有叛逆性的反艺术形式,都为传统艺术空间所拒斥。博物馆、展览馆、大剧院、音乐厅,这些神圣的艺术殿堂,都将叛逆性的反艺术视为大逆不道。具有另类异质性的都市欲望空间因此成为这些叛逆艺术家的表现舞台。
后现代都市欲望空间中,放浪就是生活本身,因此,放浪也就成了艺术本身。后现代艺术在创作上打破了传统的美学形式。传统美学将艺术理解为创造,而后现代则将艺术理解为复制、并置、戏仿、装置、现成品;传统美学将艺术理解为美的追求,而后现代却不遗余力地展露着丑;传统美学将艺术理解为完美形式的和谐创造,而后现代则鼓吹表现碎片、断裂、不和谐、无秩序;传统美学主张艺术的崇高神圣,而后现代则极尽戏谑、反讽、游戏、调侃之伎俩。一切都是碎片、一切都是游戏,意义的丧失、价值的断裂、心灵的虚无,构成后现代艺术的精神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