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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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日常生活批判:生活世界的平庸与神奇

人作为此在的生存者,是日常生活中的凡夫俗子,无法挣脱于世俗琐碎的日常生活世界。20世纪,胡塞尔、海德格尔、卢卡奇、列斐伏尔等“面向生活世界”、“日常生活批判”的哲学致思,祛除了日常生活被遮蔽的状态,将存在回复到日常生活空间之中。正如列斐伏尔所言:“日常生活是一切活动的汇聚处、纽带和共同的根基。也只有在日常生活中,造成人类和每一个人存在的社会关系的综合,才能以完整的形态与方式体现出来。在现实中发挥出整体作用的这些联系,也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能实现与体现出来。”日常生活是人最现实、最具体的生存实践场域。日常生活空间成为人存在的起点和终点,人的解放只有真正回落到日常生活空间中,才能真正实现。

长久以来,日常生活因其庸常、琐碎、世俗的本性被长期地疏离于宏大的社会改造方案之外,文学艺术也都自觉打碎日常生活的自身逻辑,剔除其平庸本性,在将日常生活理性化、历史化、本质化的同时,形成了宏大叙事的诗意氛围。以苏青、施济美、予且、池莉、刘震云、方方、刘恒为代表的中国现当代作家,尽管置身于不同时代的不同社会体制之下,但他们均着力消解过度“历史化”的文学神话,致力于还原完整、流动的日常生活图景和人生本相,破除抽象权力空间的绝对垄断地位,强化日常生活空间之于生命存在的价值维度。他们的文本面向生活世界,展示了现代日常生活平庸与神奇的两面性,在抽象权力空间之外,带给人一个非课题化的、直观切己的日常生活空间。

几个世纪以来,在传统形而上学的影响下,日常生活被排斥于哲学家的思考范畴之外,他们专注于社会存在或世界存在的本体根基和本质规定的探索,甚至认为只有摆脱日常生活才能更好地思考。第一个洞见平庸生活神奇亮点的当属德国现象学派的缔造者——胡塞尔。他以现象学还原的方法,肯定了生活世界的先在性和前提性,认为生活世界是“预先就存在着”的地平线,“所有理想化及其意义基础都起源于生活世界,生活世界使得这些理想化得以可能并且引发了这些理想化”的“常人”状态,不具备主体性质,是失去了本真存在的人。只有艺术、审美,才能将“此在常人”从日常生活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实现“诗意的栖居”。海德格尔从日常生活入手,阐释日常此在的原初性、根基性、构成性,建构出此在的生存论,但其形而上学的理论旨趣,使其对“此在”的关注最终从日常生活的维度超越并抽离出来,日常生活在向人敞开的同时,又被遮蔽起来。

真正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神奇亮点,肯定日常生活的革命力量和批判功能的,首推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奠基人卢卡奇,其后列斐伏尔更是在大规模的都市日常生活研究中发现,抽象权力空间对现代日常生活的控制已经渗入其间的所有细节,进而由日常生活批判转向空间政治学研究,拓展了日常生活研究的深广度。

卢卡奇在《审美特性》开篇即明确提出,日常生活永远是第一性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态度是第一性的……人们的日常态度既是每个人活动的起点,也是每个人活动的终点。”,因为它们被寄寓为反抗压制和异化的革命性力量。日常生活在列斐伏尔的理论视阈中始终具有压制与反压制、异化与反异化的双重可能性,反抗压制与异化的革命力量蕴含在日常生活内部。

然而,经过35年的研究,列斐伏尔目睹着人类日常生活异化的不断加剧,将探讨人类解放的视野全部向空间敞开,他认为,在现代都市生活中,空间特别是代表国家权力的政治空间取代了时间并成为最重要的统治工具。如何用日常生活的实践展开去建构一个适应人生存的差异性空间(differential space),以抵抗抽象空间、矛盾空间(contradictionary space)等对人的压迫控制,成为列斐伏尔思考的重要内容。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他认为只有认清空间的政治性、策略性,才能“生产出适合人类存在的空间……以此作为变革日常生活的社会基础”。以日常生活为基础建构起的日常生活空间作为个体化、私人化的差异性空间,打破了抽象权力空间试图同质化地控制每个个体生命及其私人领域的企图,在强化差异的同时,提供了让人重新获得自由的可能。与列斐伏尔天才地将日常生活批判导入空间研究的范畴,并由此引发了西方文化思想研究的空间转向相比,匈牙利学者赫勒和法国学者德塞托的日常生活研究尽管成就不及前者,但他们或探寻日常生活的意义,或寻求对抗日常生活异化的策略,在20世纪的日常生活研究中别具一格,亦不可忽视。特别是德塞托彻底摒弃了日常生活形而上学的解放道路,他真正地沉潜到日常生活中,以迂回曲折、趁其不备的偷袭方式和最具可操作可行性的小策略、小花招、小诡计颠覆现代社会的理性秩序,削弱社会权力机制对人的控制压迫。其观点尽管不无消极抵抗的色彩,但却清晰地言说着抵抗日常生活异化的力量绝非来自于日常生活之外,它就孕育在日常生活之中,这也正是平庸日常生活的神奇和亮点,从而与列斐伏尔的观点不谋而合。

胡塞尔、列斐伏尔以及赫勒、德塞托等西方哲学家、社会学家对日常生活理论的构筑,不但使哲学思考摆脱了形而上学的偏执,而且在让日常生活本身成为一件艺术品的过程中,颠覆了艺术能够以超验之光烛照、拯救平庸生活的审美乌托邦。日常生活与艺术审美之间的裂痕消弭,日常生活或是以平民记事的方式统摄叙事程序、结构艺术全篇,借此还原完整、流动的日常生活图景和人生本相,如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或是将日常生活的现成物直接作为艺术品展演出来,以此消除艺术凌驾于日常生活之上的“光晕”和“膜拜价值”,产生极大的震惊效果,如装置艺术、行为艺术、偶发艺术、激浪派艺术。作为二战后艺术界思想领袖的约瑟夫·波伊斯就曾宣称,“人人都是艺术家,一旦他们相应的自由创作活力被激发并彰显出来,他们固有的艺术癖好就会使无论何种媒介都转变为艺术作品”。因此,艺术必须介入生活,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重新雕塑社会。上述林林总总的艺术创作,无论其艺术观念有着怎样的冲突,如狂热的波伊斯就曾对杜尚冷静旁观的艺术表达方式表示不满,高呼“人们高估了杜尚的沉默”,但他们都将日常生活带进艺术的殿堂,生产建构出一个符号化的表征性日常生活空间,以艺术的多样化强化着差异性空间的多样化、个体化。类似的艺术创作在中国尽管缺乏明确的理论指导,但依然层出不穷,它们摆脱了主流话语过度“历史化”的控制,破除了“民族国家”空间、阶级革命空间等抽象权力空间的束缚,既是个体性、私人性、差异性空间体验的结果,也是表征性日常生活空间的一个生产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