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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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广延无限性与边界有限性的统一

马克思“自然的人化”理论、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理论和索亚“第三空间”理论,超越了主观与客观、唯心与唯物、先验与经验的二元论传统形而上学立场,使空间的理论思考达到辩证统一的生存—实践论哲学高度。而生存—实践论则为本书思考空间问题提供了坚实的哲学基础。

以生存—实践论为理论基础研究空间问题,具有哲学方法论的意义。首先,生存—实践论所具有的辩证思考方式摆脱了传统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研究进路,以辩证的分析描述取代“空间是什么?”的本质主义追问,将空间理解为一个充满矛盾的复杂统一体,描述空间的复杂构成及其生成流变性,避免对空间进行单一概念化的本质规定。其次,生存—实践论划定出空间研究的范围——社会文化空间,即与人类社会历史实践密切相关的空间。

在感性实践的生存境遇中,空间恢复其实践性的品格,不再是形而上学的超验本体和自然科学的纯粹客体。正如“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一样,空间在本质上也是实践的。从生存—实践论的视阈看,社会文化空间在本质上是生产实践的产物,空间是人类生产实践建构的产物。在人类实践的空间领域,客观的物理空间、主观的心理空间和实践的社会空间构成辩证统一的复杂多重性。空间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既是真实的,又是想象的;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既是实在的,又是隐喻的。人类的生产实践决定了空间的社会实践性特征,在人类实践的基础上,空间实现了物质性、社会性与历史性的统一,成为物质性、精神性和社会性的多重辩证的场域。从生存—实践论视阈出发,对生存空间的本质特性可概括为:广延无限性与边界有限性、自然地理性与社会历史性、客观实在性与文化表征性、生活场域性与身体在场性的多重辩证统一。

人类从空间所引发出的无限与有限的哲学命题,同时也成为空间无限性和空间有限性的理论规定。传统空间理论受制于本体论形而上学的局限,预设了无限与有限、绝对与相对的对立分离,使空间处于无限广袤与有限边界的割裂状态。因而,主张空间无限性的观点认为,空间是纯粹的、虚空的、无边界的、广袤无垠的;主张空间有限性的观点则认为,空间是具体的、可感的、有边界的、可测量的。

哲学源于人对宇宙世界的惊异,无限星空下,渺小有限、终将一死的人对遥远的空间和流逝的时间感到无比的神秘奇异,于是,探究宇宙人生奥秘的哲学思考便在时空的框架中展开。“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为宙。”俯仰宇宙,天地悠悠,逝者如斯,忧患冥思,宇宙如何起源又是怎样构成的?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是怎样的?有与无、虚与实、生与死、存在与非存在、有限与无限等诸多问题,无不与时空问题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哲学开始于惊异”,这是古希腊先哲对哲学的独特理解。对于古希腊先哲来说,真正的惊异开始于人类仰望宇宙星空,在此意义上,或许可以说:哲学开始于人类仰望宇宙星空。后来,海德格尔发挥了这一观点,认为惊异不仅是哲学的开端,惊异就是哲学本身。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写道:“让我们设想一下处于广阔无垠的黑暗宇宙空间的地球吧,它犹如一颗微小的沙粒,与另一颗最近的沙粒相隔不下一公里。在这颗微小的沙粒上,苟活着一群浑噩卑微的、自问聪明而发明了认识一瞬的动物。在千百万年的时间长河中,人类生命的延续才有几何?不过是瞬间须臾而已。”作为有限的生命存在,人存在于无限的宇宙时空之中,仰望浩渺的星空,幽冥深远的无限空间令人惊异、令人敬畏、令人憧憬、令人探究。在海德格尔看来,有限的存在者对于无限整体存在的追问是存在论的基本前提,存在与时间、存在与空间,乃是此在人生永恒趋赴的超越性命题。

关于空间无限性的思考可追溯至古希腊自然哲学中的宇宙论。古希腊哲学将无限看作宇宙的本原,其中米利都学派的阿那克西曼德认为宇宙的本原是“阿派朗”。阿派朗(Apeiron)在希腊文中原意为无限制、无界限、无规定、无定形。如果宇宙本原是无限的,那么宇宙空间也必然是无限的。其后,伊壁鸠鲁从“物体与虚空”的关系入手,指认虚空是一种无形的存在,并由此推断宇宙的无限性。他提出:“宇宙是无限的。因为有限的东西总有一个边界,而边界是靠比较才显示出来的。宇宙既然没有边界,也就没有止境,既然没有止境,也就必然是无限的,不是有限的。说宇宙无限,是从两个方面说的,一是它所包含的形体无限多;一是它所包括的虚空无限广。”在古希腊自然哲学的宇宙论思想中,无限性空间无始无终,因而是永恒的、绝对的、静止的、纯粹的;无限空间无边无际,不可界限,不可测量。

与超验的形而上学空间理论不同,经验论或唯物论的空间理论则认为,空间应该在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中来理解,即应该从方位、处所、体量、间距、边界、广延等方面来感知或理解,因此,空间具有具体可感的有限性。主张以科学实证精神来认识世界的英国著名哲学家培根认为:“我们还没有把握能够确定地说是否有一种虚空,无论是集于一块或者散于物体的空隙之间。但有一事我则确信无疑,即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倡导虚空说时所持的理由乃是虚妄的。”经验主义者否认绝对纯粹的无限空间存在,主张从感知经验的物质关系中来理解空间,认为空间是具体可感知的具有边界性和广延性的存在,因此空间也必定是一种有限的存在。应该看到,经验主义空间理论有助于我们摆脱形而上学纯粹无限空间的抽象和虚妄,但由于其不能立足于实践论的高度来看待空间问题,空间因而最后成为单纯存放物体的空洞容器,成为有待观察的静止的纯粹的客观物理事实,空间的社会实践性或空间的人类学意义,依然处于被遮蔽的状态中。

从生存—实践论的视阈看,空间是社会实践的产物,空间总是属人的空间,离开实践的空间和离开空间的实践,都是不可想象的。因此,离开实践谈论空间只能使空间问题陷入纯粹的形而上学的虚妄。正如实践是现实感性的一样,空间同样是具体感性的。实践性空间是指以实践主体为原点,以实践活动为边界范围,生产建构出的具体感性的有限空间。人是有限的存在物,但人又是超越的存在物,超越就是对有限的超越,同时也是对无限的企望。人处身在有限的空间世界,人所仰望的星空是无限的空间,因此所谓超越也就是对有限空间的超越,同时也就是对无限空间的企望。正所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易·系辞上》),“精鹜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无限空间引发人类无穷的遐想和不懈的求索。从实践观点的空间辩证法出发,我们认为无限的问题是在有限现实的基础上提出的,作为有限存在的人类,通过不断的生产实践活动,获得征服有限、超越有限、指向无限的实践能力,使无限与有限达于实践基础上的辩证统一。在空间实践论的视阈中,有限的空间是实践的现实基础,是实践的存在场域,而无限的空间则预示着实践的可能和未来,因此空间既具有有限性,又具有无限性,空间是广袤无限性与边界有限性的辩证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