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得早,起身出门散步,沿着宾馆对面的花园无目的地行走。花园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见一片被围起来的废墟,荒草丛生,似乎有点煞风景。回宾馆后听人介绍,才知这片废墟当年就是纳粹党卫军冲锋队总部,纳粹的头领带着他们的随从常常在这里进出。对生活在柏林的犹太人来说,这就是地狱之门。盟军和苏联红军攻打柏林时,这里当然是主要的轰炸目标,炸弹将这一片楼房夷为平地。二战结束后,被摧毁的柏林很快开始重建,德国人在废墟上重新建造起一座新的柏林,但纳粹冲锋队遗址却一直被废弃着。我想,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警示。这样疯狂地镇压人民的武装机构,不应该再恢复。这废墟横陈在闹市中,触目惊心,也可以提醒人们这里曾发生过什么,提醒人们德国在二战中曾犯下的深重罪孽,提醒人们再不要重蹈覆辙。我很自然地想起二战后德国总理勃兰特访问波兰时的一幕,在被纳粹杀害的犹太人纪念碑前,他含着眼泪下跪。全世界都记住了德国总理这个情不自禁的动作。一个敢于直面历史,勇于反思,记取教训的民族,是可以获得谅解并赢得尊敬的。同样在20世纪对人类犯下战争罪孽的日本,很多政客对历史的看法却大不一样,在日本,勃兰特这样的姿态和提醒,似乎少见。
上午继续在城中漫步。离我们的宾馆不远,就是当年的柏林墙。隔离东西方的高墙早已倒塌,但遗迹还在。当年围墙的唯一通道,是一个壁垒森严的检查站,两面都有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检查站的岗楼还在,楼边竖立着一块高大的广告牌。我们从东柏林一侧看,广告牌上是一个苏联军人的大照片,如从西柏林一侧看,则是一个美国军人的大照片,照片上的军人表情肃穆,目光中含着几分忧郁。那目光给人的联想是复杂的,它们折射出一段漫长的不堪回首的历史,它们与人为的分隔和敌对连在一起;与无谓的流血和牺牲连在一起。柏林墙被推倒已经许多年了,在柏林城里,那道围墙的痕迹依然被清晰地被留在地上,每个自由经过这里的人都可以看到地上那道用石头铺成的墙基。我们的汽车在当年的检查站旁边停下来,我发现,那里有一家商店,店门外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块柏林墙的残片,残片上是彩色的绘画局部,依稀可辨流泪的眼睛,扭曲的肢体,让人产生沉重的联想。
离柏林墙检查站不远,便是当年纳粹的党卫军总部,那是一幢古希腊式的石头大厦,竟然没有被盟军的炸弹轰塌。大厦门口,有两尊石头雕像,雕的是谁已经无法辨认,当年的炮弹炸飞了雕像的上半身,我能见到的只是两个黑色的不规则残体。应该承认,这是一幢颇有气派的建筑,如果不是党卫军用来当总部,它应该是柏林引以为自豪的建筑。然而它却成了凶暴残忍的象征!当然,建筑无辜,是入住此地的纳粹党徒们有罪。很显然,这也是没有被修复的一栋建筑,其用意,大概和我们宾馆对面的那片废墟是一样的吧。被岁月熏成黑黄色的墙面上,能看到累累弹痕,惊心动魄的历史,静静地凝固在这些沉默的弹痕里。
在纳粹党卫军总部对面,是古老的普鲁士议会大厦。这座大厦当年也曾毁于轰炸,但战后又修复如初。早就听说德国人修复被毁建筑的功夫惊人,在柏林,眼见为实了。
普鲁士议会大厦前,有一座高大的青铜坐像,那人物,眉眼间颇觉熟悉,仔细一看,竟是歌德。青铜的歌德在这里也坐了一百多年了,街对面那座大厦里发生的事情,都曾活动在他的视野中。崇尚自由、讴歌人性的歌德,目睹自己的国度发生如此荒唐野蛮的故事,该作何感想呢?
看到了著名的勃兰登堡门。当年,它属于东柏林,由于它紧贴柏林墙,一般人难以走近它,在很多人心目中,它已经和柏林墙连成一体,也是咫尺天涯的隔绝象征。柏林墙的墙基,很触目地横过勃兰登堡门前面的大街,每一个穿过街道的人都会看到它、踩到它、越过它,此刻,它只是地上的一道痕迹了。勃兰登堡门前的广场上,有不少游览拍照的人,阳光下,门顶上那组青铜雕塑闪闪发亮。柏林墙被推倒的那一天,欢庆的德国年轻人爬到了门顶上,雕塑的马腿和人像的手足都被扭歪了,事后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将它们修复。穿过勃兰登堡门往东,就是当年的东柏林,正对勃兰登堡门的是著名的菩提树大街。我们眼帘中那些方正高大的建筑,基本上都是二战后建造的,1945年前的老柏林,已经旧迹难寻了。
不过,在柏林还是到处能看到旧时建筑,少数是残存的,大部分是重修的,如那幢堪称巍峨的国会大厦。当年希特勒利用那场国会大厦纵火案,清洗了德国共产党,国会大厦也因此成了德国历史的新刻度。在我的记忆中,与此有关的是苏联电影《攻克柏林》,在这座大厦中曾有过殊死搏杀。两个苏联红军战士将胜利之旗插上大厦圆形穹顶的镜头,令人难以忘怀。其实,这幢大厦当年也被战火严重损伤,那个巨大的绿色圆顶,几乎整个被炮火掀去。战后,大厦被修复,但那个圆顶却只留下镂空的骨架。这是战争的纪念,也可以让德国人睹物思史,反思那段耻辱的历史。在国会大厦前的草坪上散步时,发现很奇怪的现象,在这个宽阔的草坪上走动拍照的,竟然大多是中国人,如果不看周围的建筑,真让人误以为是回到了中国。
洪堡大学也在菩提树大街边,车经过时我走进校门看了一下。洪堡大学是世界著名的大学,许多了不起的文学家、哲学家和科学家曾执教或就读于此,其中有诗人海涅,哲学家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科学家爱因斯坦,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曾在这里读书。有三十多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名字与这所大学联系在一起。因为是星期天,静悄悄的校园里看不见人影。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将金黄色的落叶撒了一地,落叶缤纷的草地上,有一尊大理石雕像,我不认识这一位沉思的老人。看了雕像上的文字,方知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特奥多尔·莫姆森(Theodor Mommsen),这是德国历史学家,曾在洪堡大学讲授古代史,也曾任该校校长。因为《罗马史》写得文采斐然,他获得190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此刻,这位睿智的老人独自沉思在他曾经工作过的校园里,凝视着遍地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