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经亨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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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论说(9)

如此实业教育侵入于普通教育之学校,亦非认为专门之实业教育,仍为增高人间之实效,作一般陶冶之一种。对于将来从事实业之学生,固为职业陶冶;对于其他学生,亦得收一般陶冶之效。恰如国文学之于文学者为职业陶冶,对于从事实业者之为一般陶冶。如受两方之教育,均一举两得,为最有实效。此实效教育之主张其关于职业实业之思想。所谓实效教育,即职业教育也。

作业教育,实效教育,实业教育,凡此职业教育,近时何故提倡不遗余力?盖以从来之教育,未免依传统的教科,与现在之社会实际生活相去过远。下级之学校但知为上级学校之预备,对于不升学者实为不利益之教育。此种状况,各国相同,故不得不谋学校与社会之连络。良工、良冶职业的教育,从来家庭上得收此效。但近来实业之变迁进步,大工业组织之时代,究非自学校学习不可。又况自社会问题为取缔无识者、不良儿起见,亦有提倡职业教育之必要。且不良少年,自十二岁至十四岁时为多,此时之感化,亦以作业实业为最得法。如此积极消极之种种原因,职业教育之呼声遂有加无已。所可研究者,职业教育侵入普通教育,有无蹙小一般陶冶之领域,此为一重大问题也。

如上所述,一般陶冶与职业陶冶为两方之交际问题。职业教育论者之主张职业陶冶中得收一般陶冶之效。学校如为社会之映象,则不问实业与否,凡社会种种活动形式上之事,均使儿童学习,决非无益,即教育之所以为实效也。从来之教育,关于(一)乐于劳动之观念,(二)为他人牺牲,(三)公益心等一般的任务,不能自觉,无可讳言,故宜于学校重实业的教科。如手工、烹饪、裁缝等本非仅为熟习其技能,使理解社会,为养成知性、德性之手段也。

如此主张,亦无所误。职业教育中固不无一般陶冶,且亦并不蔑视一般陶冶。职业论者曾谓无人文的教科,决不收真之实效;惟其自夸职业陶冶中一般陶冶之价值,持之过甚,所以招理想派之反对。故余谓人格教育与职业教育主张之异同为分量问题,非性质问题也。

要之,职业教育据以与人格教育相反对者取其第二义。若谓职业陶冶专为职业之预备,侵入普通教育,是直破坏一般的思想及理想之共同财产立论,至不稳健。职业譬之柴米,一般的思想譬之清水,若无清水,非特不能成饭,禾黍草木不得其养,柴米之源亦绝,其何以言生计乎?故于普通教育主张职业教育,不过谓职业陶冶中亦得收一般陶冶之效;而反对者则谓与其于职业中收一般陶冶之效,终不如一般陶冶中收职业陶冶之效之为可靠。理想派与实现派之争点即在是。至若双方趋于极端,逸出理论范围之外,或误解,或强调,无谓之批评,余等本无此闲暇,第恐依误传误,贻害教育前途,不得不谨陈所见,以商榷焉。

(第三章) 结论

思想界之二形状:曰理想派,曰实现派。二者孰先孰后,无待研究,当然有理想而后有实现。思想界决非必须有此二形势,仍自理性淘汰之作用,意志自由之结果,难保无怀疑之状态,急希亲见,此实思想上之弱点,即实现派之所由起。对于教育事业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不如仙桃三千年开花,五千年结果,而树木十年,树人百年,所得瓜豆,当然不及亲见。故余极不信某学校成绩卓着或腐败,感情作用之毁誉。盖实在成绩,非同时同人直接所得见也。现今教育事业之紊乱,虽有种种之原因,自余思之,“希图速效”四字足以概括之。譬之栽花,疑其无根,时拔时视,未有能生者也。欲知根之有无,可于花之有无决之。教育为根,社会为叶,叶之败,根之耻也。叶之所以败,拔根之咎也。不拔看得见,惟以玻璃瓶养水仙花。职业教育极端之主张,将毋同?若朝令暮改,变本加厉,难免拔根之诮,窃为教育前途虑也。

时人谈教育者,恒有应国家社会趋势之口头禅。如以此言为惟一之要义,亦恐失其教育之本职。应趋势之者,固非对腐败之国家、腐败之社会,施腐败之教育,而为施有以革其腐败之教育。姑勿论事实已成,补救恨晚,而教育不过为国家社会之方便,执行防止之职务,已近政治性质,决非纯正之教育。故余谓“应国家社会趋势”一语,宜加以解释,为应现在之趋势而定将来教育之方针,非应现在之趋势而改现在教育之方法,庶教育为国家社会之先导,不随国家社会为浮沉也。故国家社会之趋势,不过供教育之参考,决非绝对之标的。或曰:为定将来教育之方针,必须改现在教育之方法。余答曰:此所改之方法,不必拘泥国家社会之趋势。例如以生计为前提,非必须提倡职业教育,且当提倡人格教育也。

教育学中,不有目的、方便二语乎?凡教育上各事体,均有目的、方便二义,相互为用。例如作业以勤劳为目的,而以运动为方便;游戏则以运动为目的,而以兴趣为方便;人生以快乐为目的,当以图社会之进化为方便。快乐说最后之目的与目前之目的同为快乐,所以招近世之反对也。临渊空羡,不如退而结网,欲达目的,必有经过之方便。例如隔岸有物,不如早作绕道之计,否则望泽而叹,何补于事实!职业教育本不以生计为前提,为生计问题而主张职业教育已属误解。与其以职业教育为达生计之目的,无宁以职业教育为一般陶冶之方便。职业与职业教育意义不同。彼谓职业教育之疑问得转问职业专家者,实不知职业与职业教育之区别。譬如手工教师不胜任时可请木匠铁工以代授乎?又况人格教育与职业教育之争点,并不在生计二字,曰人格,曰职业,同为生计完成之义。第竟言职业,生计未必能完成,必其职业立于人格之上而后可。

余故曰提倡人格教育,且为解决生计问题之捷径。可知人格教育非徒托道德之空言,而为生计问题之方便,不可不注意也(目的、方便之关系不明,不可与言教育。例如有发财之目的而往购贮蓄票、彩票,是但知以目的达目的也。返而充其能力,勤其职务,方便也。余深信世人之致富而稳健不败者,必有人格之关系。为国民生计而倡职业教育,是谓彩票教育,亦可谓近视教育)。

或者,教育上姑勿谈高深理论,宜取浅易可行者较为切实,人格之解释究属空洞,人格教育杳渺无凭。惟浅易与高深究以何为标的?窃谓哲学问题虽浅易亦高深,教育问题虽高深亦浅易。人格教育与职业教育之理论无高深浅易之别。如以人格之解释为空洞,试问人生问题是否着实?教育事业是否有一定范围?

上二图表示教育与职业之关系:外圈假如社会,据上左图,教育有一定之范围,如一职业与其他职业各不相牟,彼所谓沟通教育与职业者,必以教育与职业如上左图之关系,故对于教育主张之解说有切实明白之要求,一如其他职业之容易解决。余之意见,教育与职业之关系当如上右图所示。教育弥漫社会全体,包括人生一切。各职业处于社会之中,无一不立于教育之上,复何有沟通之必要?试问学校中授学生三加二等于五,各职业所用之算学,三加二是否不等于五?学校中教学生当勤勉,各职业之为人是否不必勤勉?沟通之者意将何取?教育弥漫社会,包括人生,即教育充满于人格之内,故彼谓空洞,余曰充实。阐透教育之意义,必明人格之解释,二者有密切之关系,即人格教育为思想上不拔之理也。

默察吾国近时职业教育呼声之高,其原因又别有所在。以生计为前提,犹是顺手牵羊之论。近时吾国各学校毕业生之不升学或赋闲者多。

无可讳言,教之害之,引为杞忧,曾不失教育家多方注意之好心。惟毕业生不升学校或赋闲,与生计为别一问题。研究其何以不升学,何以赋闲,不归咎于社会,乃归咎于学校,亦无庸辩。试反省:学校何以不良?为性质之不良,抑方法之不良?如方法不良,则性质之良与不良尚不能下断案。如不问方法之良与不良而擅改学校之性质,是直搅乱而已。一般教师幸免方法不良之责备,亦糊糊涂涂随声附和,而教育之公道与良心以俱已,岂不可痛!吾国现今之学校不过一贩卖知识之商店,却可称为职业学校。教师与学生是职业的交际,学生但知有上课之义务,责问之权利;教师但知有束修之权利,到校之义务。是职业教师,非人格教师。频频数年,学生毕业贩归,初不料营业之方法、同行之规则尚无学到。此所谓营业之方法、同行之规则者,无他,人格是也。故欲养成学生为社会有用之人,不患无职业,而患无人格。犹之商店不患无货物,而患不知营业之方法、同行之规则。凡我同人,及早提倡人格教育,先认为方法之并无不良,理直气壮,然后再讨论学校性质问题,未为晚也。

余又觉近来职业教育之呼声,自外国游历考察以俱来。夫教育与国情为至要之一问题。吾国兴学之初,一切法令制度大半袭自日本。至近年欧战发生,崇拜德国,遽有仿德之倾向。又以美国与我国,同为共和友好,最深亲爱,而至于同化世界各国之主张。职业教育者,美国为最要之。美国向守门罗主义,其所处位置与我国截然不同。全地球之形势,彼为乡村,我为都会。以美国现在之文明,处我国今日之地位,亦未必适宜。况该国自对德绝交以来,已幡然改计,可谓今年之美国与去年之美国竟是两国。教育上主张之变更,必然之理,步其后尘,岂非失算!过时之物,他人所废弃者,拾之归以供养祖先,纵非有意,未免多事。又如菲律宾,亦盛倡职业教育,此为美国之一政策,使之平民化而抑制其人才者也。闻日本也有倡职业教育之事实,而教育家之论锋并不承认,系实验时代,决非实行时代,此不可不知也。吾国之国情何如,所处之境地何如,将来之希望何如,世界各国,无一国有如吾国之复杂,无一国可以取法。列强环视,动辄开衅,最忌自己分裂,反与人以妥得之便。职业教育足使趋于社会分业极端之弊,而精神分裂矣。尔为尔,我为我,遂行自私自利之病根,国家前途,何堪设想!既不然,将自己国民而平凡化之,造成附属国之张本,不费手续,足以亡国,言之能无痛乎?人格之者,即以国家为单位,精神融洽之状态。故人格教育为保全国家唯一之方法也。

吾国人有一种特别之精神,毁之曰混沌,誉之曰神妙。图画、国文两种可为代表,最合人格教育之本旨。余敢断言,如研究人格教育,混浊者悉归于神妙,生计问题亦解决于人格二字之内。衣食足而后知礼义,此文化未发达时代之理想。至今日,必须更读作知礼义而后衣食足也。况乎衣食太足而不知礼义者恒有所见。礼义太知而衣食不足,必非真知礼义,而衣食非真足则不成话说。人类不仅为生存而竞争,必有何等之理想观与目的观。吾国人之理想观与目的观多误入歧途,若不思有以匡正之,则扰乱不已。社会的生活不能健全,而谓个人平心乐业,安享幸福,其可得乎!即人人均有职业,亦不能不赋闲。吾国素号思想国,若能发挥人格,必较他国易收成效。乘兹世界纷纭,余料十年之后必大改面目,急起直追,一跃而可以反弱为强,转危为安,黄祸竟成,亦意中事。谁为保证?非人格教育,无此能力。吾国思想之源,多发自浙省,如姚江学派,永嘉学派,金华学派等,皆为中国思想之中坚。故吾浙人,更不可不研究人格教育,以继续先驱之思想,联合全国之精神,以解决广义之生计,千载一时,刻不容缓者也。

余既言职业教师,人格教师,又对于职业学校倡言人格学校。凡学校皆当以陶冶人格为主,特于普通教育之学校更宜禁止职业教科,以保持纯正教育一般陶冶之本色。例如中学校之办第二部,余极端反对,认为与提倡职业教育之好意自相矛盾,欲求生计,哪知演成死计,青年子弟后悔莫及。至若职业教育,亦不过观念教育,非事实教育。近今仅有女子职业学校,而何无男子职业学校?盖男子必须有职业已成自然法,犹之自然界之物体皆服从引力之法则,故对于物体无须有不可不服从引力之法则。女子可无职业,故设学校以提兴之。职业范围甚广,限于学校所设几科,挂一漏万,何补于实际!故余谓之观念教育,以其有多产的价值寓焉。至若职业介绍、职业指导等,余不认为教育事业而赞同之。应将职业教育别作一解:以职业为名词,教育为动词;又得以教育为名词,职业为形容词。惟具此热心,于社会亦未始无益也。

最后总括数语,演稿勉就结束。漫言道德非人格教育,漫言生计非职业教育,漫言人格以其无所交代而置之不问;或醉心一般陶冶而惰其方法的研究,或托言学生自动而匿其无力之管理:此皆人格教育的流弊,固不可不防也。

(原载《浙江省教育会夏期讲演会讲稿》)

学校训育论

(19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