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尊、敏感,以“冷笑”来保护自己追求爱情的黛玉,这个因“还泪”而降临人间,以泪水谱出痴情乐章的叛逆者,这个泪尽而枯,“笑”中逝去的悲剧女性,在我们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使我们感她之所感,爱其之所爱。毫无疑问,正是这三个主要情态语,辅助有声语言,谱写了黛玉的爱情“三部曲”,塑造出文学史上这样一个“哭笑皆是辛酸泪”的独特典型。
第三节 《长恨歌》的表达特色
女作家王安忆曾在《女作家的自我》一文中提到:“抑或是由于社会性的原因,抑或更是由于心理的原因,女人比男人更善于体验自己的心情感受,所以她们个人的意识要比男人们更强……女人比男人更有个人情感的需要,因此也便更有了情感流露的需要。”在对自我的反复读解和透彻审视之中,女性作家有意识地将其拓展到更为宽泛的女性“自我”领域,同时不自觉地创造着一种“能够诱导读者进行自我体验的艺术”。
李少君在《南方周末》中撰文指出,90年代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作品更为简朴,却又显示着强烈的个性化与力度感”。
他特别提到王安忆的《长恨歌》,“与其说是一部长篇小说,不如说更像一篇长篇散文”,“故事很简单,但王安忆本身饱满内在的语言表达使得《长恨歌》带出了一种氛围,一种深刻,一种充盈”。这部作品充满了缠绵、伤怀的情感韵味,充满了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下面我们从修辞的角度来看女作家对于人生、女人、情感自我体验的表达特色。
一、主观性谓语+客观性宾语
王安忆小说一个很明显的特点是她喜欢用第三人称方式进行叙事,喜欢以局外人的身份在故事中自由出入,平静地叙事、议论,客观地描写人物事件,阐释人物心理,阐释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和对人生的评判。这种叙事风格表现在她特别喜欢运用一类句式:表心理感官活动的动词+宾语(短到一个词,长到一个句子,甚至一个复句),是一种主观性动词+客观性宾语的述宾句式,以此表现她对作品人物、对凡俗人生的感怀、体验。例如:
[1]所有的晚会,又都大同小异,是有程式的,王琦瑶很快就领会了它的真谛。她晓得晚会总是一迭声的热闹,所以要用冷清去衬托它;她晓得晚会总是灯红酒绿五光十色,便要用素净去点缀它;她还晓得晚会上的人都是热心肠,千年万代的恩情说不完,于是就用平淡的真心去对待它;她天生就知道音高弦易断,她还自知登高实力不足,就总是以抑待扬,以少胜多。
[2]她除了相信顺其自然,还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却是要有耐心,这是茫然加茫然的等待。等到等不到是一个茫然,等到的是什么是一个茫然,可除了等,还能做什么?
[3]外婆喜欢女人的美,那是什么样的花都比不上。外婆还喜欢女人的幽静,不必像男人,闹哄哄地闯世界,闯得个刀枪烟雨,你死我活。外婆又喜欢女人的生儿育女,那苦和痛,都是一时,身上掉下的血肉,却是心连心的亲,作男人的哪里会懂得?
例[1]中的“晓得”、“知道”都是带第一人称主观色彩的动词,它让读者进入到一种不容置疑、全神贯注的体验式阅读当中。“晓得”引导三个层递分句,从“热闹——冷清”到“五光十色——素净”,再到“热心肠——平淡中的真心”,范围层层缩小,由抽象到具体,一级比一级清楚,反映了王琦瑶的冷静与精明、智慧与灵气。“知道”、“还自知”构成双重递进复句,以“音高弦易断”起兴,暗用比喻,将由于“登高不足”而知“以抑待扬、以少胜多”的人生哲理形象化,让读者进入一个禅悟的境界。“一切都在语言之中,但一切又最终指向那个广大的生活世界。”例[2]递进显得极其自然,反映了作者对女人平常心的体验,有了平常心,女人从虚荣回到现实,才能耐得住无聊、枯燥日月的磨蚀。“还能做什么”的反问则强调王琦瑶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李主任后那种由不得自己的无奈心理,说明女人迫不得已无奈加无助的可怜。例[3]由“外婆喜欢”作提挈语构成一组排比句,从外貌、气质、生理等几个角度,有条有理、具体形象地表现了作家对女人与男人差异的体验。对比中有“女人”与“花”之比,有“女人”和“男人”之比,有“女人生儿育女体验”与“男人不懂”反诘之比,形象地表现了作家的观点:“男人的理想是对内部天地的塑造与完善。”“到了孕育生命的时刻,女人便将男人甩在了身后,飞快地却孤独地超越了。”
作者就是这样,用一些质感细腻的语言让主体、本体、读者三位一体共同进入感觉状态。
二、新颖含蓄的比喻
“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文学是借语言文字作雕塑描写的艺术”。因此,文学形象的鲜明与否取决于语言的各种表达手段的调动情况如何。而比喻又是语言表达运用最多的手段。有人说比喻是“语言艺术中的艺术”,一个极妙的比喻胜过一长串的叙述和说理,使人终身难忘。优秀的作家都善于使用比喻,但不同的作家在设譬立喻的选材、手法等方面都有不同的特点。王安忆在作品中采用了多种多样的比喻手法来刻画人物性格,说明事理,表达感受。
王安忆用喻的特色之一是善于创新。其比喻综合了摹状、比拟、对比等手法,把各种感觉客体化、对象化,使人物及其体验具有某种立体感、色彩感、声音感。例如:
[4]她是万紫千红中的一点芍药样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谈阔论里的一个无言。
[5]她的不认真,有点是为自己做一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
[6]这女人的日子,其实是最不经熬的,过的时候不觉得,过去了再回头,怎么就已过了十年二十年的?晒霉常常叫人惆怅心伤,那一件件的旧衣服,都是旧光阴,衣服蛀了,烂了,生霉了,光阴也越推越远了。
例[4]用“万紫千红——白”、“繁弦急管——清唱”、“高谈阔论——无言”的对比,突出“白”、“清唱”、“无言”。这一博喻的运用,形象地说明了王琦瑶“抑”的效果,突出其在晚会上的独特和引人注目,亦加深了读者对人物的肯定和印象。例[5]主要运用暗喻式喻代的手法,“不认真”是“壳”,是暗喻,下文“壳里藏的是自尊心”直接由壳来喻代“不认真”。这一喻代,突出了王琦瑶不认真对待自己参加选举上海小姐的缘由——出于防卫的自尊心,也表明了她要维护一些什么的不得已。作者将女人的敏感、细心、善于保护自己的特征表现得非常逼真。例[6]将人们熟悉的晒霉过程中的旧衣服的变化比作旧光阴的远去,让读者对时光的推移,人生的变化产生一种立体感和贴切真实感,体现出主人公对人生的惆怅和孤独,也是作者“女人生下来就注定是受苦的、孤寂的、忍耐的、又是卑贱的”的又一验证,作者的内在情绪与外在对应景物得以自然融合。
笔调含蓄,则是王安忆小说语言的又一特色。有不少比喻,从形式上看,是在喻写事物的某种性状,但从含义推敲,则是包蕴着许许多多没有说出来的话语。它启发读者去思索,去挖掘,去品味,从而留下深刻印象,加深对作品思想内容的理解。例如:
[7]虽也是仔细地过日子,过的却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边上过日子。拿自己整段的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虽是整段的岁月,却又是看不上眼,做面子做衬里都够不上的,还抵不上人家的边角料。但总还是不甘心。而程先生是这块边角料里的一个整匹整段,是一点不甘心也甘心。
[8]错觉也有错觉的好处,那是架虚的一格。而这架虚的一格上兴许却能搭上一格实的,虽是还要退下来,但因有了那实的一格,也不是退到底,不过是两格并一格,或者三格并一格,也就是进两步退一步的意思吧!这就像舞步里的快三步。进进退退,退退进进,也能从池子的这边舞到那边,即使再舞回来,也有些人事皆非似的。一支舞曲奏完,心里便蓄了些活跃和满足。
例[7]用“整段的布料”和“边角料”之间的关系与差距来比喻王琦瑶不得不依靠他人的境地和感受,突出其委屈、无奈和不甘心。比喻得来浑然天成,因为布料裁衣是王琦瑶再熟悉不过的,以此来比喻其内心感受当最为贴切。通过比喻,我们洞悉了一个既不愿看他人脸色又不愿过平庸日子的年轻女子的内心世界。例[8]以“虚实对格”和“舞快三”来比喻王琦瑶与康明逊的微妙关系。在对喻体作详细的描绘和解释后,我们对主人公之间心照不宣的心理感受有了深刻的认识,他们那种有所期待、有所失望,以及故意让对方失望但又不忍的矛盾心理于此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三、呈顶释状的修饰语
修饰语是指对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的修饰,作定语或状语。修饰语多,能使句子容量大,意义丰富。将长长的修饰语放到中心词之后,并呈顶释状是《长恨歌》一个很显着的特色。层次井然的分句表达细微、深刻的感情,正体现了作家娓娓道来细腻的语言风格。
例如:
[9]这是个两心相印的时刻,这种时刻,没有功利的目的,往往一事无成。在繁忙的人世里,这似是有些奢侈,是一生辛劳奔波中的一点闲情,会贻误我们的事业,可它却终身难忘也难得。
[10]王琦瑶看着他眼睛对在鼻梁上穿针的模样,心里生出喜欢,这喜欢也很简单,由衷生起,不加考虑的。
[11]这时,萨沙体味到一种精雕细作的人生的快乐。这种人生是螺蛳壳里的,还是井底之蛙式的。它不看远,只看近,把时间掰开揉碎了过的,是可以把短暂的人生延长的。
例[9]从正反两方面对“这个时刻”进行补释,通过转折,重点强调“两心相印”的可贵难得,这是一种对异性之间超越爱情的真情的体验,也表现了当时两人谈话后的真实心理感受。例[10]通过对“喜欢”通感式的顶释,读者体会到人物之间纯洁的感情。“简单、由衷生起、不加考虑”这三个补释充分而生动地刻画了一个成熟世故女性对一个天真淳朴又崇拜她的少年的感觉。例[11]用“螺蛳壳里的”、“井底之蛙式的”两个补释对人生的精雕细作进行诠注,具体形象直观。而进行进一步说明解释的“掰”、“揉”两个动词,更是生动地表现了人物对当时人生现实的满足心理。
这种呈顶释状的修饰语,由于充分借助了纯心理式的表达,令读者有一种贴切的、直接经验式的快感,有助于对作品人物的理解。
四、起关键作用的副词
王安忆作品表现的情感往往是含蓄蕴藉,令人回味无穷的。即使是人物之间的直接对话,也有“意在言外”的韵致。看似简洁的对话,却因几个副词的运用,使得人物细腻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例如:
[12]康明逊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没有办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王琦瑶又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情没有办法?王琦瑶的笑其实是哭,她坚持了这样久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13]王琦瑶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说:我很明白。
王琦瑶就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笑了:我当然是明白的。王琦瑶就说:倘若明白,你说给我听听。
例[12]对话中四处出现“事情没有办法”,这当然不是简单的间隔反复,每一次由于增加了几个字或变换句式就显得意义各异。王琦瑶和康明逊同病相怜,在相互欣赏中产生了真爱,但康明逊与王琦瑶一样,也是夹缝中人,不能给她以希望。两人在此玩起了双关语和三岔口的游戏,想在行不通里寻找可行。康明逊的“我没办法”是指不能与王琦瑶光明正大结婚的无可奈何;王琦瑶问“什么事情没有办法”,重心是“什么”,却是明知故问,反映王琦瑶心里挣扎有所希望的复杂心理;康明逊的回答则重点强调一个“也”字,这个副词是强调自己的无奈;王琦瑶一个“到底”已有了嘲讽的意味,这时她心里只有绝望,不再有幻想,这个词语是想掩饰自己的失望。在行到绝望之际,还是王琦瑶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保全了康明逊。可见,女人在与男人的关系中,总是对男人寄托太多太多的希望,其结果当然是失望。这也大概是作家对男女之间互不理解,互相怨恨缘由的理解,以致她笔下的爱情带给女人的总是危险和无奈。文中寥寥数语就表现了人物对命运酸楚的感受。例[13]中五个“明白”也因为几个副词的增饰,而使每个“明白”具有了不同的含义,表现出王琦瑶与程先生两个人物复杂的情感历程。
《长恨歌》的语言,尽情渲染了作品人物的独特心境和情感,生动贴切地表达了作家自己的心理景象和体悟。它化平常为优雅,变直白为精致,是一种充满智性与诗意的语言表达。
第四节 王蒙小说的排比运用
王蒙是当代中国一位了不起的作家。新时期文学中,王蒙以“中国当代文学界的领袖人物之一”和文坛志士一道掀起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新潮。在走向世界文学的中国当代小说的队列中,无论是从美学格式、美学规范还是从美学视野上看,王蒙都属于那种实绩斐然的开路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