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王蒙的小说,他的语言风格呈现出这样的特性:感情充沛、汪洋恣肆、跳跃腾挪、泼辣尖锐、诙谐幽默、色彩富丽华美、节奏鲜明强烈。王蒙小说这种语言风格的形成与其调动运用了各种修辞手法是密不可分的,尤其是排比修辞手段的创新运用,使得王蒙作品具有了与众不同的语言气势、独特魅力。可以这么说,排比语言就是王蒙小说语言整体结构形态的一张缩小的底片,它能够放大、折射出王蒙小说语言艺术的总体特色。
排比是创作主体为了强化语言效果,把三个或三个以上结构相同、相似,语义相关,语气一致的词组或句子排列成串,形成一个语言审美事实的一种修辞手段。它适用于政论语体、科技语体、文艺语体等各类语体,可以表达作者深厚的思想感情,起到增强语言气势的作用,增加文章的说服力、感染力,给人以鲜明的节奏感、旋律美。王蒙小说中的排比,除了具有一般排比的修辞作用外,更有着它自身的修辞特点和独特的审美价值。
一、王蒙排比语言的特点
曹丕曾说过“文以气为先”,朱熹亦认为“行文要稳健,有气势,锋刃快利,忌软弱宽缓”。清代方东树则以为“诗文以豪宕奇伟有气势为上”。后来的林纾更提出“文之雄健,全在气势”。古人推崇《孟子》、《庄子》、《史记》,其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些作品文气旺盛,气势磅礴,给人以波澜壮阔、一泻千里之感。那么,文章的气势从哪儿来呢?
从修辞学的角度去考察,就是要借助于章法、句法、语气、虚词以及某些修辞手段,特别是排比修辞方式。王蒙深谙此道,故他的小说运用排比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真正做到了“气”与“势”的组合,“气”与“势”的相连。当他用这种语言手段来抒发情感时,胸中的感情可以抒发得淋漓尽致,如大江东去,一泻千里,奔放雄健;用它来理性思辨,可以把思辨推到一个鞭辟入里,深纳周详的境地;用它来状物,可以给事物以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的美学效果;用它来叙事,可以使事情有条不紊,事事分明。王蒙笔下的排比语言,确实是作为一种“气”与“势”的载体,在很好地承担并完成小说家表现情感与观念的重大使命。因而,用众多的词、词组、句子组成排比,以求得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是王蒙小说排比语言在形式上创新的第一个特点。
我们通常所见到的排比,大都是三个、四个,至多是五个、六个结构大体相同、语义相近、语气相谐的词组和句子并列在一起的句式。
而王蒙小说中的排比语言则是把众多的词、词组、句子组合在一起,而且不顾及语言的字数构成,也不讲究语义的相近相同,构成一种独特的王蒙式的排比语言艺术系统,从而形成王蒙小说独特的语言风格。例如:
[14]不再有呼吸,不再有鼻翼的翕动与停滞于喉头的痰,不再有激动的、快感的、愤怒的、挣扎的、堵塞的气喘吁吁,不再有雨后松林的清新,不再有情人或者仇人身上的汗气,不再有酒足饭饱后的打嗝儿,不再有对于得不到肉骨头的狗的同情。不再有暴怒和饥渴,不再有温存的眼泪和叹息。不再有野性的发泄。
不再有流血的鼻孔和牙齿。不再有身上的恶臭,不再有香皂香水、香粉、香花这种徒劳的俏艳。不再有阴谋、欺骗、负义、抢劫、强奸、侵略、杀戮、政权。不再有种种关于真理、逻辑、文明、进化的空谈。不再有徒劳的各种语言、纸张、圣贤、自大狂的伟大。
不再为天冷而哆嗦,不再留恋任何人和被任何人留恋。不再徒劳地想说服人感化谁,不再徒劳地盼望得到人们的理解。不再盼望生,盼望快乐、幸福,盼望温柔和情爱,不再等待任何人的到来。不再望空双眼,不再流泪,不再显出焦急、傻气和恐惧。不再怕死,怕腐烂和消亡,不再怕尸体被皮靴踢过来翻过去,不再为自己的罗圈腿、口臭、贫穷、无权势、英文发音太糟糕而自卑。
不再躲避讨账者、岳母、前来抓奸的妻子、宪兵队的密探。也不再羡慕那些吃得好、坐汽车、出洋、有权有势有饭店的软床有沙发有时髦美丽风骚体贴的妻子情人的天之骄子。
就不说,不、再、痛、苦!(《活动变人形》)正像戏剧《穆桂英挂帅》中穆桂英那段长达百句的唱词概括了全剧的剧情一样,王蒙在《活动变人形》中用了三十一个“不再……”的排比句式,对旧中国知识分子倪吾诚的精神历程和生存状态作了一种总结和概括。不但是倪吾诚的,甚至是整个人类的痛苦经历都包容在内了。这个排比句,内容蝉联而下,紧凑严密。结构奔腾澎湃,波澜起伏,使得文章具有了“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的浩大气势。
这样大剂量的排比句式可以说是王蒙独创的。类似的还有:
[15]有的口若悬河,转动着起死回生之巧舌,有的正颜厉色,流露出吞天吐地之盛势,有的点头哈腰,春风杨柳,妩媚多姿,有的胸有成竹,慢条斯理,一分钟挤出一两个字来……有的带着礼物,从盆花到臭豆腐,有的带着许诺,从三间北房到一辆凤凰18型锰钢自行车,有的带着威胁,从说丁一自我孤立到说丁一绝无好下场,有的从维护党的威信,第一把手的面子出发,有的从忧虑丁一的安全、前途和家属的命运出发,有的从促进全县全区全省全国的安定团结出发,有的从保障工人的人权民主出发……
(《说客盈门》)。
[16]河里又有了水了,于是有了浪花,有了波纹,有了先知冷暖的白鸭,有了用石片打水漂的孩子,有了小船,有了鱼虾,有了蜻蜓,有了吃鱼的水马,有了岸边的水柳,有了提水浇灌的水车,有了一边踩着水车一边说笑调情的青年男女……
(《相见时难》)。
例[15]是说明丁一为了开除一个小小的临时工所遇到的种种困难,只因为这个临时工是县委书记的外甥,于是就招来了极其可观的说客队伍,他们用各种理由“劝降”丁一。作者用一连九个“有的……”排比展示社会关系网的错综复杂,揭示各种说客的不同心理,使文章备具幽默讽刺色彩。例[16]则是用十二个“有了……”组成排比,来进行对物的描写和情感的抒发,这组长长的排比语言亦包蕴了丰富的内容,流溢出一段优美的诗情,它把一幅有声有色的画面展现在我们读者面前。
像上面这样的排比句式在王蒙作品中可以说是俯拾皆是,不胜枚举,它们共同构筑起王蒙与众不同的语言风格。
二、王蒙排比语言的形式
王蒙的排比语言不仅气势宏大,而且形式丰富。他不拘泥于运用单一的排比句式,而是在排比中糅杂进许多其他的修辞手法,使文章色彩斑斓,涵盖量更大。
(一)排比中糅进比喻
王蒙小说善于把排比与比喻组合起来,构建出一种引人注目的博喻形式。例如:
[17]四周的山峰如帽,如剑,如馒头,如拐杖,如佛手,如刀劈,如断裂,如堆积……石头如虎、如象、如猿、如鸟,如炮弹、如瓶、如鼓,又如卧、如立,如相扑、相倾、相亲,如相离、相疏、相躲避。
(《鹰谷》)。
[18]“明天”两个字使素素的脸发烧。明天就像屁股帘上的飘带,简陋、质朴、然而自由而且舒展。像竹,像云,像梦,像芭蕾,像G弦上的泛音,像秋天的树叶和春天的花瓣。
(《风筝飘带》)。
例[17]一连串的“如……”式博喻,把千姿百态的山峰,奇形怪状的石头详尽细致地描绘了出来,而且语言结构丝毫不显呆板,由单音节到双音节、多音节,行文富于变化,在形式上造成了一种节奏强烈、旋律优美的景观。显示出创作主体敢于用词,善于用词的艺术功力。
例[18]是对历尽下乡磨难,在春回大地后回到城里的素素对“明天”的希望、理想追求的真切描绘:“明天”的生活,仍会像竹一样富有青春气息,像云、像梦、像芭蕾那样富有诗情画意,像G弦的泛音那样和谐动听,像秋天的树和春天的花瓣那样绚丽多彩。这一组博喻用得异常得体贴切。这种排比加比喻构成博喻的句式在王蒙小说中还有不少。又如:
[19]他们还能理解我们的像春天的雏燕,像折了翅膀的小鹰,像被风吹去的蒲公英,像刚浇过粪稀的萝卜缨,像奔腾泻下的瀑布,像乱石里转弯的流水,像凌晨四点钟顶着鲜红的肉冠子打鸣的雄鸡,像正在脱毛的光秃秃的小鸡,像在天空爆响的二踢脚,像冒烟又滋拉滋拉地响的湿柴上的火苗子,像含苞欲放的鲜花,像被虫子咬得缺了瓣儿的花朵一样的青春吗?(《深的湖》)这个“青春”的长长的定语,既是排比,又是比喻。它如一条绵长的丝带一样漂亮华美,又如一个决口的大川一般奔放不羁,多姿多彩,充分显示出作家不凡的文采与丰富的想象力。在这里,创作主体的情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抒发,而且带有一种极大的感染力,它能够吸引接受主体,使后者产生共鸣和联想。
(二)排比中糅进对比、反复、对偶,排比中套排比
王蒙小说排比形式除了糅进比喻以外,还糅入了许多其他修辞手法。如例[14]中对倪吾诚死去时的那一段描写,其间就糅进了对比、反复、对偶等多种语言手段,形成一种小说语言美学意义上的奇观。这样的排比形式是王蒙首创的,因而也就具有了独特的审美价值。再如:
[20]这是一个发现世界与发现自己的年岁!
这是一个在迅跑中忽而面向世界投去热情一瞥的年岁!
这是一个一下子把所有的爱,所有的诗,所有的歌,所有的花朵、流水、绿树、雄鹰、鲸鱼、白帆、神话和眼泪都集中到心里、脑里、每一细胞里的年岁!(《如歌的行板》)。
这个排比,带有创作主体强烈的感情色彩。大排比中套着小排比,每一个语义层套构着子节奏,又各自成为节奏,形成一种“套曲式”的语言,呈现出一种急促、轻快而又浓烈深远的音乐化的节奏美感效应,在形式上也充分显示出一种浑然天成和创作主体娴熟精妙的建构语言的功力,给读者以美的审美愉悦。
三、王蒙排比语言的内容
王蒙的排比语言不仅在形式上有全新的创造,而且在内容上也有不同于传统排比之处。一般的排比句总是用语义相同或者语义相近的词组和句子组成,但王蒙小说语言中的排比却常常以冲击和背叛的形式出现,也就是说,他常常使用相反语义的词句进行排比语言的建构。如《湖光》中有那么一段:
[21]人类正是因为有生老病死,有火葬场和产科病房,有养老院和托儿所,有追悼会和婚礼,有婴儿的奶瓶和老人的痰盂,有新长出的乳牙和拔掉的龋齿,有鲜花,有春夏秋冬,冬之后又是春,春之后又是夏,夏之后又是秋,秋之后又是冬……才有流水和变化,才有了令人爱恋的生活。
这段排比中的每一个意象都是相反相成的。它们相去甚远,几乎是毫不相干的,但作者却用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出人意料地将它们置放在同一个语言层面上进行排比,从而深刻地揭示出宇宙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新陈代谢,生生不息,万古不已的自然规律。其中包含了创作主体对于人类和人类生存方式及其命运的深切思悟,由此也形成了由强烈对比色彩而呈示展现的审美效应。这种排比语言的美学意义已经超越了特定的字面意思,带有了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深刻意蕴。
四、王蒙排比语言的变体
王蒙小说中还有一种与排比相关的独特的排列语言形式。这是一种为了强化语气、语义,为了使语言形式呈现出节奏美感而运用的语言形式,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排比,但与排比语言有着血缘上的联系,可以说是排比语言这棵大树嫁接过来的一种语言类型,同样能给读者以阅读的快感。比如《如歌的行板》中的“又叫又笑又抡又吵又挖苦又骂又跑”;《风息浪止》中的“他又写了三十封信,寄给了省委、地委、省检察院、省报、地报、省作家协会、地区文联、新华社总社分社,然后是远在北京的中共中央书记处,国务院、人大常委、政协、最高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首都各大报刊编辑部”;《莫须有事件》中的治疗脚气病的医生周丽珠“一下子成了名人”,“被提拔为外科副主任,医院副院长、县政协委员、专区团委委员、省妇联、全国皮肤泌尿病学会理事……看样子各种头衔纷至沓来的势头方兴未艾”,皆是这种排列语言,它是小说家为了创造一种独特的句型所设计的语言符号。从某种角度上看,也是完成王蒙小说那种流水不断的奔放气势所实施的一种具体手段。它在对某种人物或事态进行巧妙讽刺时,显得不露声色,不见痕迹。如上面《风息浪止》和《莫须有事件》,作者就是借用这种堆积单位名称的排列语言,在不动声色中轻而易举地讽刺了那种无聊近乎无赖的乱打官司瞎告状的人的行为;无情嘲弄了当今社会中存在的不正常现象:某人因一事扬名,就被委以重任,不管不问地乱摊乱派头衔。作品的批评意识和内蕴,都深深地隐藏在这种貌似温和,实则属于解剖刀式的排列语言中。这种语言表现手法在其他作家作品中一般难以见到,这方面王蒙也是具有独创性的,这充分表明了王蒙在小说语言探索上是不断推陈出新,标新立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