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语境中的语义变更
语境,自从德国哲学家弗雷格(G.Frege,1848-1925)在《算术基础》中首次提出以来,东西方许多着名的语言学家把它作为一个重要的课题来研究。由于研究的角度与侧重点不同,关于语境的定义也就异彩纷呈,各有不同。英国语言学家弗斯系统地论述了语境,他认为:语境,不仅包括一句话的上句与下句,而且也包括语言的社会环境即语言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同样是英国语言学家的哈里迪把语境称为“语域”,认为它具有三个部分:话语的范围、方式和风格。
范围包括政治、科技、日常生活等,方式包括口头方式、书面方式,风格包括交际者的地位、关系、身份等。美国社会语言学家费舍曼则认为:语境是言语交际中受共同规则制约的社会情境,包括地点、时间、身份、主题等。我国语言学家王希杰认为,语境一般分为语流与情景两类,所谓语流,即上下文;情景则包括说、写者与听、读者之间的关系,时间和空间以及辅助的交际工具等等。骆小所先生则认为语境可以分为内部语境和外部语境。内部语境是指一定的言语片段和一定的上下文;外部语境是指存在言语片段之外的语言交际的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
综合以上学者所理解的语境,我们认为,语境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语境即书面语的上下文、口头语的前言后语所形成的言语环境;广义的语境则指言语表达时的具体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其中糅合着时代的、社会的、民族的、文化的等诸种因素。
语义可分为语言意义和言语意义。语言意义是客观事物在人们头脑中的概括反映,具有社会性、概括性及相对稳定的特点。它是词的理念义、核心义,是未进入交际的静态的备用意义,亦为词典意义。
而言语意义则是词备用意义的现实体现,是进入了交际的动态的具体语义。在从静态语言意义到动态言语意义的实现过程中,语境是其必不可缺的一个条件。在语境的异化作用下,静态的语义会发生一系列变更,转化为言语意义,由“材料”而变为“成品”,这也就是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的“语言寓于行为之中,意义见于运用之中”的具体体现。
一、语义在语境中限定
语境是确定言语意义的先决条件,首先表现为语境对语言意义的义项会产生某种限制,这种限制一方面是指在特定的语境中,多义词的众多义项其中只有一个义项意义会被确定下来,排除了在同一语境中数种语义并存的可能,即一个词语一旦进入一个特定的语境,便会生成它具体的言语意义。另一方面是指语境能使一些抽象的、模糊的语言意义具体化、明确化。正如王力先生所说:“所谓一词多义,是指它在词典中的价值说的;到了一定的上下文里,一个词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意义。”“词在上下文中,才真正体现了它的明确的价值。”
比如“快”,一般认为是个多义词,由众多义项构成,但它在不同的语境场合里分别只能显现其中一种义项意义。例如:
[1]他进步很快。(速度高)。
[2]快来帮忙。(赶快、从速)。
[3]时间快到了。(将要、快要)。
[4]他的脑子非常快。(灵敏)。
[5]菜刀不快了。(锋利)。
[6]她快人快语。(爽快、痛快、直截了当)。
[7]这件事大快人心。(舒服、愉快、高兴)。
这表明,词的义位反映客观事物的对象、行为和性质,是高度抽象化了的,而它一旦进入语境,进入句法和语义组合,就会在语义结构的宏观控制和义位组合的微观制约所形成的语义网络中产生个性化的变异,是义位间语义干涉所产生的必然现象。
另外还有一些词,很难用下定义的方式来解释其语义,它们的语义必须在具体的语言使用中才能体现出来。这是由汉语以意统形、重意轻言、讲求意合的特点所决定的,也与汉民族重整体、辩证的思维方式,重直观体悟的思维方法密切相关,崇尚简约,崇尚自由灵活。
例如:
[8]这个人长得就这么高。
[9]巴掌那么大的地方能住几个人。
例[8]、例[9]中的“高”、“大”语义实为“矮”、“小”,因而这两句话也可说成“这个人长得就这么矮”,“巴掌那么小的地方能住几个人”。
这里的“高、矮”“大、小”,其词义所指称的对象状态本身没有明确的严格界限,故表达的概念是相对的、模糊的。进入语境后,“高、大”的语义便超脱了自己的表面义位形象而表达了与之完全相反的“矮、小”含义,与“矮、小”聚合成同义词。这种“高、矮”“大、小”的语义对转,均是由语境来限定,来显现的,离开了语境,语义对转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与此相类似的是,同样一个“万岁”,在“陛下万岁!”和“陛下万岁以后”里表达的意思也是截然相反的,一个表示千秋万代、永远不死,另一个则恰恰表示“死”,如此巨大的反差含义正是借助语境、借助上下文才确定、明了化的。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语言环境对词语的含义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它使词语产生了与其词典义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临时的动态语义。这种动态语义区别于辞书中的释义,它是词语所处的特定语境所赋予的,“尽管词可能在意义上有各种变态,但是上下文给予该词独一无二的价值;尽管词在人的记忆中积累了一切过去的表象,但是上下文使它摆脱了这些过去的表象而为它创造了一个现在的价值”。
二、语义在语境中逆反
汉语中,许多词语其静态的语义不仅反映客观存在的事物、现象及其特征,而且还反映人们特定的道德、意识、审美、信仰的价值取向,反映人们的爱憎和褒贬,其中蕴含着人们的各种主观评价,因而词语具有了不同的感情色彩,或褒或贬,态度鲜明。但是,具体的语言环境,会使词语的感情色彩及褒贬意义发生变化,产生逆转,获得与原感情色彩完全矛盾对应的动态交际义:明贬实褒,虚抑实扬,似喜却悲,意在反面。对词这种运用意义的理解,若离开具体特定的语言环境,则根本无法达成。如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中说的:“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辗转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这里的“伟绩”、“武功”本是褒义的,但在此语境中,却丝毫没有称赞的意思,一看便知是反语。这“伟绩”,这“武功”无疑就是反动军阀及外国侵略者对中国人民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充满了谴责、嘲讽,形似赞美,实则贬斥!
这是由褒转贬的,由贬转褒的也很多。如杜鹏程《英雄的事业》:
“铁路员工们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感情和精力,都交给了壮丽的事业,每一个人都在苛刻地计算:在每一分钟里,他给世界上增添了什么新的东西。”作者为了突出、赞美劳动英雄们建设社会主义的高度责任感、高度积极性及忘我工作精神,特地选用一个“苛刻”来表现,这样达到的艺术效果,是换用其他任何一个褒义词所无法企及的。
在汉语中,像这类借助语境,语义产生逆反的现象还有很多:明明是亲人,却要说成“冤家”;明明是爱一个人,却要说成“恨”;明明认为他好,却要说“坏”。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三、语义在语境中偏移
在语境的作用下,词语的静态语义往往会发生一些变化,产生偏移,从而具有新的不同于原意、但又不是和原意完全相反的意义,是在其原有的静态语义的基础上进一步产生的引申意义,即进入语境后的语言对它本身的静态语言义产生了偏移。但两者之间仍保持着一定的联系,这种联系是依靠语境而存在的。
(一)相关偏移
词语的语言意义与进入语境后充当交际工具的言语意义之间具有某种内在的相关联系。例如:
[10]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毛泽东《沁园春·长沙》)。
[11]人民日报是党中央的喉舌。
[12]蚕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还捏着一把汗。
(茅盾《春蚕》)。
上述例子中,加线的词语在具体的上下文里所概括的语义都已超出了其备用意义,而在交际环境下进一步引申。“江山”、“文字”、“万户侯”分别指“国家”、“文章”、“反动军阀、地主”,“喉舌”也非具体的喉咙、舌头,指的是“说话的声音”,而“捏着一把汗”更具有“担心、害怕”的意味。这是利用客观事物之间的种种相关关系,巧妙地借助语境而形成的一种语义偏移。
(二)顺势偏移
词语的语言意义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可以由具体、实在而变得抽象、空灵、生动。例如:
[13]用小烟锅在羊皮烟包里挖着、挖着,仿佛要挖出悲惨生活的原因,挖出抗拒命运的法子。(杜鹏程《飞跃》)。
这里,“挖”所具有的备用意义是实在的,烟丝可以“挖”,土可以“挖”,洞可以“挖”,而“原因”、“法子”是无法挖的。但在这特定的语境中,由于有了前一个景作铺垫,语义便可以顺利地就势拈连到下一个景中,让前一个“挖”挖具体的物,让后一个“挖”挖抽象的物,这样,无形中扩大了“挖”的语义含量,且后面扩大了的语义往往是前面意义的一种深化和跃进。因而人们非但不会觉得唐突可笑,反而会觉得既新颖别致,又顺乎自然。这是利用上下文而巧妙建立的一种语义顺势偏移。
(三)联想偏移
联想,简单地说就是见到当前的事物回想起有关的另一事物,是创造性地展开形象思维。它在人们理解语义的心理活动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借助语境,人们的联想越丰富,对语义的理解就越深刻,分析也越透彻。因此,所谓联想偏移,就是词语的语言义在具体语境中会因为联想而扩大其语义内涵。例如:
[14]妹妹你是水——
你是清溪里的水。无愁地整日流,率真地长是笑, 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应修人《妹妹你是水》)。
读到“妹妹你是水——你是清溪里的水。”这句诗,人们绝对不会仅仅把妹妹看成是自然界中无色无味的液体——“水”,而总是立即调动起自己大脑记忆中存储的各类信息,驰骋联想,想到水,想到与水有关的一切特征,尤其是想到清溪里的水的一切特征:明净、澄澈、柔和等等,并把它与少女的性格特征联系起来,从而使“水”单纯的词典意义丰富化,使它具有纯洁、温柔、娴静等等联想情景意义。由固定意义到言语意义的转换,这中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差,这反差正是人们体味诗词文美感信息的源泉,而这一切均离不开语境的参与!
在大语境中,语义发生联想偏移的则更多。一个民族的社会文化、风俗习惯、传统心理等都会影响制约语义。如与性、生、老、病、死、葬等生理活动有关的一切话题,汉民族总是采取回避的行为,尽量选用人们心理能够承受的委婉词语取代。而对这种委婉词语的理解,则一定要借助于大小语境。如张石山的《神主牌楼》中有这样一段:
[15]七婶绕着弯儿问:“哎,你‘来身上’是哪一日?”大嫂翻翻嘴唇,倾下头答:“初三初四,月牙儿挑刺。”“这个月又来过了?”“来过了。”七婶拿着指头戳戳大嫂两腿中央:“你和宝山‘不’吗?”大嫂红了脸,夹紧大腿:“不‘不’。”七婶指头往上移,指指小肚子:“你们不‘不’,那咋还不哩?”大嫂扭扭身子,缩缩肚子:“谁知道哩,不‘不’,它就不嘛!”
七婶和大嫂的这段对话,由于接连使用了几个委婉语,使得它类似于莫名其妙的隐语,但人们借助动作语言,借助上下文,通过心理联想,不难领悟到这段话的真实含义,“来身上”、“不”、“不”这几个词的真实语义。此情此景此境中,它们只能是“月经”、“性事”、“怀孕”的代名词,语义确凿无疑。而这样的意义与这几个词的词典意义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是特定的语境所赋予的。
这是以人们丰富的心理联想为基础建立的一种语义偏移。
(四)会意偏移
吕叔湘先生在《语文知识》中曾说:“语言的表达意义,一部分是显示,一部分是暗示,有点儿像打仗,占据一点,控制一片。”这是说,人们在交际活动中,并不是把所有的语义都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的,而是充分利用语境诸因素,暗示对方,使对方会意而得。即在语境中,人们可以通过字面意义去推断揣摩该话语所蕴含的真意。如:
[16]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冷?要热吃下去,发散得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呢,快别吃那冷的了。”宝玉听了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可巧黛玉的丫环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平炉儿,黛玉因含笑向他说:
“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里跟你说,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红楼梦》)。
黛玉这段话一语双关,明的是说雪雁对紫鹃百依百顺,暗的却是责备宝玉对宝钗的言听计从,依托语境,听话人对这种暗示的语义是心领神会,心照不宣的。
[17]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
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鲁迅《袁范君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