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汉语修辞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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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汉语的修辞特色(3)

二、整体思维与汉语修辞的适情切境、合位得体中国传统思维是从整体出发的具有整体性特征的思维。从整体出发,就是全面观察事物及其发展变化,而不是偏于一隅;就是既要注意事物各部分与整体的自然和谐的关系,又要重视事物各部分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这种观念,反映在汉语修辞的思维过程中,使汉语修辞具有了鲜明的民族特色。与古代西方修辞学只重视修辞内部规律不同,汉语修辞学从一开始就把修辞与其所共生的题旨情境视为一个整体,将修辞看作是言语对社会文化环境所作的调适,是言辞与情景的充分协调和有机补充。重视影响修辞的各个要素以及功能关系,对主题思想、交际对象、言语时间、地点、场合以及语体各个方面作整体观照,来评价其修辞效果的优劣,从而指导人们的修辞实践。《礼记·表记》的“情欲信,辞欲巧”,董仲舒《春秋繁露》的“文质两备”,王充《论衡》的“外内表里,自相副称”,刘勰《文心雕龙》的“文附质”、“质待文”、“文质相称”,以及韩愈的“辞事相称”,柳宗元的“文道并重”讨论的都是修辞要适应题旨的问题。而孔子《论语·宪问》的“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墨子《墨子·鲁问》中的“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说的是修辞要与社会环境相谐调。

《论语·乡党》的“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如也”要求言辞应因交际对象的不同而不同;《论语·乡党》又曰“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则是指说话要注意场合。《论语·卫灵公》中云:“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这是指说话要把握时机,否则会带来“失人”、“失言”的不良后果。而且修辞时机的确定还必须根据交际情势的改变而改变,荀子的“礼恭,而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而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荀子·劝学》)便是佐证。另外,古人还充分认识到语体的制导作用。《尚书·毕命》说:“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柱,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以及后来曹丕的《典论》、陆机的《文赋》、李充的《翰林论》强调的都是言随体而变、辞应体而迁的语体调适功能。纵观古今,无论是孔子、墨子、荀子,还是王充、刘勰、陈、陈望道,都一直把修辞适应题旨情境作为修辞学的重要准则贯彻执行。

发展到今天,修辞适应题旨情境已成为汉语修辞的最高原则,学者们称其为得体性原则。“得体性是评价话语好坏的最重要的标准,也是决定话语表达效果的最重要的因素。”如:陈村的小说《一天》,通篇都是单调重复的语言,“字数不多,句型单调”,“不厌其烦地重复,唠唠叨叨”,“约有半数的句尾不是‘了’就是‘的’”。重复、唠叨、枯燥、乏味,本来是不好的事情,但是,在这里,因为它很好地表达了主人公“一生如一天”的主题,“增强了无可逆转的命运感和人的认同感,同时也渗透出深沉的同情心”。所以被认为是合境、合位、合礼、合俗、合式的,是准确得体的。故王希杰先生说:“抓住了得体性原则,也就是抓住了修辞学的要领。尤其对实用修辞学来说,得体性原则就是它的生命线,它的总纲。”汉语修辞的这种要求言辞合位得体,强调整体把握、互相谐调的精神,深刻地反映了传统思维的整体性思想。

三、辩证思维与汉语修辞的虚实统一、和谐变化中国古代哲学从一开始就把世界看成是以阴、阳二气交感运动为始基的对立统一体,认为阴阳之合是事物存在和发展的必然理据,这是中国古代辩证思维的一种特有的模式。它所指涉的内涵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世界万物无不由“阴”、“阳”这对矛盾所构成。《周易》说:“一阴一阳谓之道。”“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汉代董仲舒非常注重事物间的两极耦合之关系。他认为:“凡物必有合,合必有上,必有下;必有左,必有右;必有前,必有后;必有表,必有里;有美必有恶,有顺必有逆,有喜必有怒,有寒必有暑,有昼必有夜,此皆其合也……物莫无合,而合各有阴阳。”(《春秋繁露·基义》)这里的“合”,是耦两、耦合之意。“物必有合”、“物莫无合”也就是凡物没有不成双成对的,“耦两”、“耦合”是世间万物存在的普遍性状态和普遍形式。北宋张载说:“两不立则一不可见。”宋明之际的思想家更是强调、重视阴阳两种因素之间相对的矛盾关系。朱熹云:“虽说无独必有对,然独中又自有对。”“每个便生两个。就在一个阳上,又生一个阳,一个阴。就在一个阴上,又生一个阴,一个阳。”可见,中国古代先哲是以两两相对的视角来审视这个世界的。

另一方面,古代辩证思维模式强调矛盾双方的依存、转化与平衡折中。《老子》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这说明老子承认矛盾的存在,并围绕着矛盾双方来思考问题。同时老子又提出,“正言若反”、“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在老子看来,任何事物都是两两相对的,是彼此相反互相对峙的;同时,事物内部的矛盾、差异对立又是处于不断相互转化中的。朱熹在《朱子语类》中也提到:阴与阳虽然两立,“然又却只是一个道理”,就好像“口中之气”,“嘘则为温,吸则为寒耳”,实为“一气之消息。一进一退一消一长,进处便是阳,退处便是阴,长处便是阳,消处便是阴,只是一气之消长,作出古今天地间无限事来。所谓以阴阳做一个说亦得,做两个说也得”。孔子作为儒家思想的代表人,承认并重视事物存在着两两相对的矛盾性。在此基础上,他强调事物矛盾双方的折中与和解,从而建立了“执两用中”的儒家的中庸哲学与中和美学。总之一句话,中国古代的耦合世界观,强调耦合双方的相成相济,均衡融通,守中致和。这种二元对立、讲求阴阳变化的辩证思维深深影响了汉民族的思维倾向和文化追求,形成了汉民族修辞艺术鲜明的辩证和谐特色。

与民族思维相适应,汉语修辞无论是修辞手段的运用、修辞现象的分析,还是语体风格的展示都无一例外地体现了对立统一的辩证法则。在修辞手段上,语音修辞的平仄抑扬谐调,单复音节词的整齐与错综配置;词语修辞中的褒贬易色,降用与升用,古语词和白话词,普通话词与方言词语;句式修辞中语序的常变,形体的长短,组织的松紧,结构的整散;辞格修辞中的对照、反衬、倒反、反缀、同异;篇章修辞中的抑扬法、虚实法、转折法和对比法等等,这些修辞艺术的创造和运用都与汉民族的辩证思维方式有关,在表达中产生了积极的修辞效果。我们试以句式修辞中的散句与偶句为例,略作分析。偶句历来以其对仗、匀称、整齐为汉民族所喜闻乐见,成为汉人特别钟爱的一种艺术形式。古人为文讲求“文必相辅,气不孤申”,认为“偶语易安,奇语难适”(《文心雕龙》),要求文句意义相互映照、互为补充,句法结构互成对仗、交相印证。于是形成了“对偶、排比、层递、回文、顶真、反复”等一系列的偶句类型,以偶为美,以偶为荣。然而,讲求辩证精神的汉语修辞认识到事物存在的规律是此彼相对、正反相依、阴阳相合的,对立的双方只有相辅并行,相济为用,才能维持整体系统的动态平衡与稳定,并且充分认识到奇偶双方各有所长的修辞功能,“偶句之妙在凝重,奇句之长在流利”(金兆梓语),故而提出“文章须有数行齐整处,须有数行不齐整处”(李涂《文章精义》),力求散中有偶,偶中寓散。奇偶参互,错综变化,方能气畅势纵,波澜起伏,气振而骨植。这种整散结合、气振骨植的修辞艺术成为中国文学的内在精髓。

在修辞现象上,汉语修辞是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两大分野的对立统一。消极修辞是质朴的、平凡的,它努力使语言表达明白、通顺、平匀、稳密;积极修辞是华丽的、奇特的,它努力使语言表达生动、形象、有力、动人。正如《修辞学发凡》所说:“消极修辞是抽象的、概念的。必须处处同事理符合。……说事实以自然的、社会的关系为常轨;说理论常以因明、逻辑的关系为常规”,“积极的修辞,都是具体的、体验的,价值的高下全凭意境的高下而定,只要能够体现生活的真理,反映生活的趋向,便是现实世界所不曾见的现象也可以出现,逻辑律所未能推定的意境也可以存在。其轨道是意趣的连贯”。

在语言的实际运用中,消极修辞是基础,是大量的,但积极修辞也不可缺少。为了追求语言的变异美,为了达到“无理而妙”的境界,增加语言的容量和弹性,取得用常规表达所取不得的效果,而故意地读别音(变音),故意写别字、离合伸缩倒置字形或词形(变形),故意改变词的语法类别(变性)和词语的使用环境(变境),故意改变句子的正常搭配规律(变句)和篇章修辞方法(变章),故意改变语体色彩(变体)和正常的逻辑关系(变理)也非常需要。“常”与“变”、“平”和“异”,就这样谐调自然地统一于语言表达中,彼此不可或缺。既互相对立,又互相联结、互相贯通、互相渗透、互相依赖,共同构筑起修辞现象的整体大厦。

在语体风格上,则存在着口语语体和书面语体两大不同性质的分类;存在着刚健与柔婉、藻丽与平实、明快与含蓄、简洁与繁丰、严谨与疏放、庄重与诡奇、典雅与通俗等风格美质的渗透与变化,它们各有自己的特色和适用范围。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古人皆有精辟的论述。以明快与含蓄为例,王充曰“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论衡·自纪》),提倡说话明明白白、直言不讳。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明快风格的最好典型。然而古人又充分认识到含蓄风格的艺术魅力,刘勰有言:“隐之者,文外之重旨者也”(《文心雕龙·体性》)。苏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而言止而意不尽,尤为极致”(见宋王楙《野客丛书》)。沈祥龙也说:“含蓄者,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论词随笔》)。古典文学中表现含蓄风格的诗词作品比比皆是。温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罢,独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州”写出了少妇深沉含蓄的思念之情。李白的《怨情》、金昌绪的《春怨》、杜荀鹤的《春宫怨》、王昌龄的《闺怨》则从不同角度、各有千秋地描绘了宫女、美人的深闺“怨情”,“不说别而别情自见,不言愁而愁思倍增”。《红楼梦》写人物之深,情态之细,也均自含蓄中出。“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钟嵘《诗品》),故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刘勰《文心雕龙》)。明快与含蓄是如此,其他风格亦同样,它们一同构成了汉语修辞艺术深厚的辩证精神,构成了汉语修辞代代相传的艺术传统。

综上所述,民族传统思维对汉语修辞的文化精神起到了深刻的制约作用,它决定了汉语修辞的修辞特征和艺术特质。换言之,汉语修辞是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的集中体现者,它的具象生动、含蓄蕴藉,适情切境、合位得体,虚实统一、和谐变化均来源于汉民族传统的思维方式,它们的产生和存在是以汉民族丰厚坚实的传统文化为根基的。在民族文化的观照下,汉语修辞越来越生机勃勃,充满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