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当代中国话语研究(总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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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中西涵化的新语汇的历史功能(2)

清末民初这一高峰期过去之后,中日两国间汉字语汇互动的规模渐趋减小。原因在于,20世纪20年代以降,中国主要用力于从欧美直接译介西学,西方新概念或以汉字意译,或以汉字音译,都采自欧美原本,很少再借助日译本。另一方面,日本自昭和时期起,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主要以假名音译西方术语,极少用汉字意译,这样,日制汉字新语便不再成批出现,因而也不可能发生中日间新生汉字词的大规模交流。如英文computer,中国以汉字意译为“电脑”,日本以假名音译为“コンピコーター”,二者间不可能彼此传递;microcomputer,中国以汉字意译为“微机”,日本以假名音译为“マイコン、パソコン”,二者分道扬镳。当然,在中日频繁交往的当代,少量日本词语仍偶有传入中国的,如人气、料理、居酒屋、便当、卡拉OK、新登场等日制名词,近年不时出现在中国的书刊乃至街头招牌上。而中国的新名词“特区”等,也被日本采用,2003年5月日本政府便宣布建立“新技术、新产业特区”,“特区”一词即借自中国改革开放时期的新语。

中日两国近代都面对西力东渐的大趋势,从语文层面而言,两国都有一个如何应对西方话语霸权的问题。事实证明,关门拒斥既不可能,也无济于事;而弃己以从人,废除自己的语文传统,走拉丁化路线也绝非良策。中日两国在异见纷呈的情形下,都选择了在汉字文化框架内因应变通的方针,而改铸汉语古典词及创制汉字新语以对译西学概念,是两国共同的着力点。经过四个世纪(16-20世纪)的不懈努力,终于较成功地实现了汉字词与西学概念间的对译,证明了东西文化在意义层面上的可通约性,当然,这种“通约”是相对的、有限度的。由于中西之间在思维方式、审美情趣上的差异,加之两种语文的类型之别,要达到准确、传神的对译,是十分困难的,诚如翻译家傅雷(1908-1966)1951年在《栀高老头枛重译本序》中所说:

各种文字各有特色,各有无可模仿的优点,各有无法补救的缺陷,同时又各有不能侵犯的戒律。像英、法,英、德那样接近的语言,尚且有许多难以互译的地方;中西文字的扞格远过于此,要求传神达意,铢两悉称,自非死抓字典,按照原文句法拼凑堆砌所能济事。

总之,东西语文间的通约是可能的,又是不易的,有一个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由粗转精的渐进过程,这是近代汉字新语生成史给我们的一个启示。

近代汉字新语生成史给我们的另一启示是,中日两国作为汉字文化圈的成员,可以更有成效地实现互补,这大有裨益于两国文化的发展。以对译西方概念的新语互动而言,无论是近代前期日本采借中方创制的新语,还是近代后期日制汉字词大举入华,都有力地推动了中日两国文化的进步。虽然,中日间汉字语汇交流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但由于语言影响的稳定性和不可逆转性,昔日交流的词语及其所负荷的文化内涵,成为中日两国的共同财富,它们记述了两国汲纳、涵化西方学术的成果,并化作两国语文世界须臾不可或缺的成分。

地球、经纬度、几何、代数、物理、化学、哲学、科学、艺术、宗教、干部、社会、民主、自由等新语,作为中日两国近现代文化的中坚概念,已经并将长久影响人们的思维与文化的运作。

由于近代以降的西学东渐(新语为其语文表征),是伴随着西方的殖民扩张进行的,中国人容易产生拒斥心理,故以历史进步主义的理性态度对待之,是一种先觉者的卓见。对中西文化交会的正面价值有真切认识的王韬(1828-1897)便是这样的先觉者,他在1864年所撰《代上苏抚李宫保书》中指出:

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我一中国之中,此古今之创事,天地之变局,所谓不世出之机也。

这里使用了“古今之创事”、“不世出之机”(难得的机遇)等词语,积极评价西力之东渐。王韬又在《答强弱论》中说:

天之聚数十西国于一中国,非欲弱中国,正欲强中国;非欲祸中国,正欲福中国。

欲善为用者,可以转祸而为福,变弱而为强。不患彼西人之日来,而但患我中国之自域。无他,在一变而已矣。

这便将爱国主义与迎受外来文化统一起来。模仿王韬此一句式,笔者试作如下评说:

与西力东渐相伴的西语东来、日词入华,曾引起一些人的担忧甚至恐惧,然而,实践证明,与西力东渐相为表里的西洋概念及其译词的入华,非欲弱汉字文化,正欲强汉字文化;非欲祸汉字文化,正欲福汉字文化。汉字文化由于新语的层出不穷,而赢得发展的“不世出之机”。

与异文化的词语互动是汉字文化的源头活水,随着地域间和世界性文化交流在深度与广度上的展开,新事物、新观念层出不穷,而反映新事物、新观念的新语,必将经由“方言超升,古语重生,外国语内附”(陈望道语)等途径纷至沓来,正所谓“时运交移,质文代变”。诸如货色、写字台、垃圾、瘪三等江浙方言,二流子等陕北方言,老伴、奔头、草包等东北方言,打工仔、打工妹、埋单、打的、派对、生猛海鲜等南粤方言成为遍及全国的新语;电脑、企划、资讯、力度、作秀、不夜族等台湾熟语也广为流播;革命、共和、自由、民主等古典词,通过“旧瓶装新酒”,已成为传递新信息的常用语;宽带、电子邮件、黑客、伊妹儿、萨斯、网吧、丁克家庭(双收入、无子女家庭)等意译、音译或音意合璧译的外来词遍及口语笔端;CEO、WTO、ATM、DNA、KTV、MBA、GDP等英语缩词频现于资讯之中(最近美国高盛公司的经济分析和投资计划专家小组撰写报告书《与BRIC 共同梦想——通往2050年之路》,新造BRIC 这一英语缩词,是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的开头字母。此四国领土广阔、资源丰富、人口众多,将是21世纪最有发展前景的国家,因而可以预期,BRIC 将成为流行词);此外,BP机、卡拉OK等汉语字母词,大众已耳熟能详;黄金周、海归派、极限运动、农转非、排行榜、大片、辣妹、帅哥等新造词人们亦常常脱口而出。

现代信息采取工业化的方式批量生产,迅疾流播,良莠不齐的新语滔滔而至,不断丰富着我们的词库,也不可避免地带来资讯传播、学术表述上的某些混乱,导致对汉语、汉文“纯洁性”的侵蚀。因此,外来词的进入、新语的涌现并非多多益善,这里有一个需要把握的“度”。陈原在《社会语言学》中指出:

当借词达到超饱和程度(即超过了必要的程度),语言就会发生某种程度的污染(语言污染不限于借词),这就需要净化。

这里提到了借词的数量问题(不宜达到超饱和程度),此外更有质量问题——当借词在中外概念的对接上发生重大偏误,也会导致语言污染。

面对由借词等原因造成的新语的迅速增长,我们在热情迎受的同时,对于那些逾越饱和程度的新语、导致概念紊乱的新语将何以处之?是任其在语言的约定俗成过程中自然筛汰,还是辅之以政府及专业机构的规范与协调?近几十年来,我国多次发出“纯洁民族语言”的号召(《人民日报》曾为此发表过社论),并采取一系列术语标准化的措施,20世纪80年代,全国术语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制定了《确立术语的一般原则与方法》、《术语标准编写规定》等国家标准。然而,语言净化及术语规范化问题,并不是颁发一纸文书所能解决的,这是一项全民性工作,因为词语是由全民使用与选择的,故这方面的工作必须持之以恒地渗透到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中去,使大众在语文实践中提升汰劣存优的理性自觉;而这种自觉的获得的途径之一,便是向历史讨教,尤其应当反顾当下语汇新变的直接前史——近代中西日语汇互动的历程,总结其间的经验教训,探索其运行规律,这将为厘定新语这一未有穷期的工作提供借鉴。透过对前史的真切把握,我们或许可以获得指引未来去向的航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