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当代中国话语研究(总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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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东西方语言研究传统——相抵还是互补?(1)

姜望琪

摘要:本文讨论东西方语言研究传统的异同。我们从汉语的特殊之处讲起,指出了汉语跟西方语言之间的主要区别。因为这种区别,传统的汉语研究偏重文章学,或称“篇章语法”,而不是西方的“句子语法”。第二点不同是:传统汉语研究重“话题”,而不是重“主语”。尽管如此,西方也不是铁板一块,丝毫不研究篇章语法。柏拉图当初研究的就是篇章语法,20世纪下半叶西方语篇分析的兴起,也说明篇章研究的地位正在上升。总之,东西方研究传统各有所长,要互相补充,共同繁荣。

关键词:句子语法;篇章语法;主语;话题

毋庸置疑,东方和西方在历史、文化、语言等方面都存在巨大的差异。本文要探讨的是:这些差异将必然导致东西方之间是对立、抵触,还是互相补充、共同繁荣?

笔者主要研究语言学,因此,将以语言研究传统为依据展开论证。而且,我们将把汉语作为东方语言的代表,尽管地理概念上的东方语言之间差异也是很大的。

一、汉语的特殊之处

任何一位了解汉语和英语(或其他任何一种欧洲语言)的人都知道这两种语言是很不一样的。它们的语音不一样,书写系统不一样,词汇不一样,句子结构也不一样。就连这两种语言的最基本自然单位都是不一样的。英语是word,汉语却是“字”,而不是通常的翻译对应单位——“词”。最明显的例子是会议论文的长度要求,英语以word 计算,汉语却以字计算。

在句子结构上,汉语跟英语的差别也是很明显的。英语句子一般都有主语,汉语句子却很多可以没有主语,如“下雨了”,“上课了”,“该你了”,“是我弄错了”,“有客人来了”,“有个村子叫张家庄”。这些句子无法加上主语,被称为“无主句”。其实,即使是通常的“有主句”也常常可以不用主语,请看钱钟书1946年为《围城》写的“序”的第二段:

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接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不过,近来觉得献书也像“致身于国”、“还政于民”等等假话,只是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说交付出去,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随你怎样把作品奉献给人,作品总是作者自己的。大不了一本书,还不值得这样精巧地不老实,因此罢了。

按照作者自己的标点符号,这段话有七个句子,但是只有第一句和第四句有主语,其余五个句子都没有主语。这在英语里是不可想象的,至少在正式的书面文体里是不常见的。请参照Jeanne Kelly和Nathan K.Mao的相关英译:

The writing of this book took two years altogether.It was a time of great griefand disruption,during which I thought several times of giving up.Thanks to Madame Yang Chiang,who continuously urged me on while holding other matters atbay,I was able through the accumulation of many small moments to find the timeto finish it.This book should be dedicated to her.But lately it seems to me that dedicating a book is like the fine rhetoric about offering one's life to one's country,or handing the reins of the government back to the people.This is but the vain andempty juggling of language.Despite all the talk about handing it over,the book remains like the flying knife of the magician released without ever leaving the handand when he dedicated his work in whatever manner he chooses,the work is still the author's own.Since my book is a mere trifle,it does not call for such ingenious disingenuousness.I there fore have not bothered myself about the dedication.

基于汉语的这些特点,很多人认为汉语的语法跟欧洲语言的语法是完全不同的。例如,英国的东方学者Archibald Henry Sayce在《大英百科全书》里说:“如果我们不抛弃欧洲语法,不仅仅是术语,而且包括其背后的观念,那么,汉语语法就永远无法理解。”

二、汉语研究传统

不过,人们并没有听从Sayce 的忠告,他们仍然从欧洲语言的角度来观察汉语。他们把马建忠在1898年出版的《马氏文通》看作第一部汉语语法。我认为,这是错误的。这是把欧洲的语言研究传统当做标准,不符合这个标准的就被视作异端。用Jacques Derrida的说法,这是逻格斯中心主义,或称“欧洲中心主义”。

如果我们把“语法”界定为“语言组织法”,而不是西方流行的狭义的“句子组织法”,那么,中国在《马氏文通》出版前几千年就有了语法。

中国人很早就开始研究语言。老子在公元前5世纪曾就语言与现实、说话与思维的关系,写下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名言。中国人对语词意义的具体研究也发轫很早,以致在公元前2世纪就出版了第一部汉语字典《尔雅》。不仅标注读音,解释字义,而且探讨字形与字义之间关系的更成熟的字典——《说文解字》也在公元121年就面世了。事实上,《说文解字》开创了中国研究字的形、音、义三者关系的文字学的先河。

在语法(作为语言组织法的语法,而不是句子组织法的语法)领域,也不仅有散论,而且有专着。中国有研究作文法的文章学传统。虽然“文章学”这个名称始于宋代,“文章”这个名称则古老得多,它起初有“文采”的意思,自汉代以后逐渐用于表示组成篇章的书面语言。其地位相当高,被曹丕称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所谓“学而优则仕”,实际是“文而优则仕”。文章写得好,就可以做官。所以,中国人很早就开始研究如何写好文章。

且不说《尚书》的“诗言志”,《论语》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连多处论及写作的《论衡》都是近两千年前的作品。成于公元500年左右的刘勰的《文心雕龙》更可以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文章学专着。该书分上下两部,10卷50章。第一卷的“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章,尤其是前三章,讲“文之枢纽”,是全书的纲领。作者从道、圣、经出发,要求作文要以这三者为准绳。这是从内容角度提出的要求。从第二卷到第五卷,即从“明诗”到“书记”这20章,他“论文叙笔”,对各种文体源流及作家﹑作品逐一进行研究和评价,讨论了各种文体的特点和写作时应遵循的基本准则。下部从第六卷的“神思”到第九卷的“总术”的19章,他“剖情析采”,从构思立意、谋篇布局,到遣词造句、修辞风格全面探讨了作文过程中各个方面的问题。最后几章,特别是“时序”﹑“才略”﹑“知音”﹑“程器”四章,阐述了他的文学史观和批评鉴赏理论。

《文心雕龙》“体大虑周”,文章写作的方方面面无所不包。同时,刘勰对文章的具体结构也有很多精到的论述,在今天仍有指导意义。在“附会”这一章里,他提出:“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作文要“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这就是说,文章的各部分(特别是首尾)之间要互相联系,要围绕同一个主题展开。在“章句”里,他也说:“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

刘勰关于文章结构的这些论述后来逐渐发展成“起承转合”结构说。要提及的是,这种发展跟中国封建社会的一种特殊文体——八股文有密切的关系。

为了解决人才选拔中的公正问题,保证“唯才是举”,中国从隋朝开始推行科举考试。

唐朝时,其主要形式是考诗赋。宋朝王安石任宰相时提议改诗赋取士为经义文章取士。

唐朝考诗赋是命题作诗,所以开始有“破题”一说。宋朝沿用此说,同时因为判断试文高下要有可操作的标准,“入乎此则是,出乎此则否”,对试文的程式化要求越来越精细。南宋时形成了“十段文”,由破题(起句)、承题(接题)、小讲、缴结、官题、原题、讲题(讲段、大讲)、余意(后讲)、原经、结尾等十个段落组成。

在上述基础上,明清时代八股文逐渐形成了下列格式:

(1)破题(用两句说破题目要义)。

(2)承题(用四五句进一步阐明题目的意义)。

(3)起讲,又称“小讲”,七八至十余句不等,开始进入议论。

(4)入手,又称“入题”、“领题”等,一两句或三四句,以过渡到正文。

(5)起股,又称“起比”、“初股”、“初比”等。这是正式议论的第一部分,要用两两对称的句子,即排比对偶句,俗称“股”。每股四五句乃至八九句。

(6)出题(用少数几句把题目点出来)。

(7)中股,又称“中比”。这是全文的核心,要把已点出的题目阐述清楚,通常较长。

(8)后股,又称“后比”。在中股的基础上,把题意说尽说透。如果中股短,后股可以较长。

(9)束股,又称“束比”,用少数几句结束议论。

(10)收结,又称“落下”,用一两句结束全文。(王凯符,2002,pp.717)一般情况下,“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这七项不可或缺,其余三项则可以自由处置。

这种文体最终因为限制过死,束缚思想,在1905年被废除。但是,它跟文章学之间互相影响的关系不容忽视。

鉴于继承西方语言研究传统的Noam Chomsky把自己的理论称为“句子语法”,我们可以把中国的语言研究传统称为“篇章语法”。它把篇章,而不是句子,作为最大的语法单位。

三、“主语”与“话题”之争

前文提及汉语句子可以没有主语。这构成了汉语研究传统跟西方语言研究传统之间的另一个重要差别:主语在西方语言研究传统里是最重要的概念,在汉语研究传统里这个概念却直到《马氏文通》才出现。

马建忠根据西方语法把汉语句子分成两个主要部分:起词和语词。“凡以言所为语之事物者,曰起词。”“凡以言起词所有之动静者,曰语词。”

随后出版的汉语语法其主语定义大多与此相同,但是,赵元任1948年在美国出版的《汉语入门》(Mandarin Primer)修改了定义。他认为:在汉语句子里,主语是名副其实的话题,谓语不过是有关话题的话。谓语不一定表示主语所指事物的动作或特性。例如,“这地方可以浮水”,“我是两毛钱”。

这是汉语主语第一次被界定为“话题”,虽然赵元任用的是“subject matter”,而没有用“topic”这个词。Charles Hockett在1958年出版的《现代语言学教程》(A Course in Modern Linguistics)中借用了赵元任的观点,把话题(topic)这个概念推广到英语。他提出,主语、谓语可以解释为话题、评论。同时,他也承认汉语的常用句式跟英语不同:

如果我们把英语简单句的主语删除,如We|visit them often或I|found a nickel,剩下的谓语就不再是常用句式的句子,而只是没有主语的句子(命令句Visit them often,补充句Found a nickel)。如果我们把有话题的汉语简单句的话题删除,大多数情况下其评论部分仍然可以作为常用句式的句子。例如,对问候语“你好吗”的回答往往只是“好”,或“很好”。根本不需要加上“我”,说成“我很好”。同类的英语简短回答是不可比的。它们的对应形式应该是Am Ok或Am fine,不过我们不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