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当代中国话语研究(总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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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东西方语言研究传统——相抵还是互补?(2)

此外,汉语的很多评论本身就由话题、评论构成。所以我们可以有中国套盒式的谓语里面有谓语的句子。“我今天城里有事”,“我”是话题,其余部分是评论。“今天城里有事”,“今天”是话题,其余部分是评论。“城里有事”又有“城里”作话题,“有事”作评论。甚至“有事”都很容易作为一个完整的句子,虽然它没有话题。汉语的话题跟评论之间的联系在我们看来是异常松散的,特别是只把它跟英语的主语跟谓语之间的通常联系相比的话。这从“我| 是三毛钱”这个句子可以看出来。

从此,话题成为很多语言学讨论的中心,特别是跟汉语有关的讨论。例如,Charles Li和Sandra Thompson在1976年发表了论文《主语与话题——一种新的语言类型学》。他们认为主语与话题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并列出了七个不同之处。按照他们的说法,汉语句子可以既有主语,又有话题。汉语跟英语的区别在于,汉语是话题突出型语言,英语是主语突出型语言。

曹逢甫不同意Li和Thompson的观点。他在1979年提出,主语与话题是两个不同层面的概念。主语是句法概念,它只在句子范围内起作用;而话题是篇章概念,它可以同时在多个句子中发挥作用。他认为,话题之所以对汉语重要是因为汉语是篇章取向的语言。因此,他建议把语言区分为篇章取向、句子取向两大类。

我的看法是:“话题突出/主语突出”,“篇章取向/句子取向”这两种语言类型学并不矛盾。如果把话题界定为篇章概念,那么,话题突出的语言自然就会是篇章取向的,反之亦然。而话题是篇章概念这一观点现在几乎是语言学界的共识。Li和Thompson(1976)在自己的文章里也说,“话题是篇章概念,主语却在很大程度上是句内概念”(p.466)。

Elinor Keenan和Baambi Schieffelin(1976)在他们的论文《作为篇章概念的话题》里则明确指出话题是篇章概念,“因为它通常是篇章生成(有关)的,而且常常是生成篇章的”。

四、西方的篇章语法研究

上文把汉语研究传统概括为篇章语法,把西方语言研究传统概括为句子语法。实际上,这是一种简单化的概括。篇章语法与句子语法并不是截然对立、互不相容的。《马氏文通》以来的最近一百年,汉语研究采用的也是句子语法的思路;而西方也不是一点都不研究篇章语法。这一节我们从西方语言研究的源头和20世纪的西方语言学这两个角度来讨论西方的篇章语法。

柏拉图是第一位把logos区分成onoma和rhema的西方学者。在《智者篇》里他提出,一个logos一定要同时具备onoma和rhema这两部分,缺一不可。前者是“实施行为的人”,“所谈论的对象”,或简单称之为“事物”;后者则表示行为。一个logos 不能光有事物,没有行为;也不能光有行为,没有事物。

柏拉图没有说onoma和rhema到底是词,还是词组。但是,亚里士多德明确把它们用做词。他在《解释篇》里说,“我们用onoma 表示一个约定的有意义的声音,它不指称时间,而且其中没有一部分能独立表达意义”。R.H.Robins(1979)在他的《简明语言学史》里指出,“亚里士多德的定义很像Meillet的定义——‘具备语法功能的一定的意义跟声音之间的结合’”。但是,他认为这两个定义都不合适,因为它们都没有考虑词素。他还说亚里士多德的rhema跟柏拉图的一样,也包括现在所谓的形容词。“因此,把这个阶段的希腊语法理论中的onoma和rhema译作noun和verb是一种误导”。

M.A.K.Halliday比Robins的态度还要激烈一些。他认为,柏拉图把logos分成onoma和rhema实际上是在区分篇章成分。他的区分基础是意义,是语义功能——施事和行为。柏拉图说logos一定有一个谈论对象,所以onoma也是话题。Benjamin Jowett把这个功能译作英语的“主语”,Halliday认为“这不是后来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主谓分析中的主语,而是现代语言学所谓的‘主位’”(2003[1977],p.96)。Halliday还指出,亚里士多德首先是逻辑学家,所以他的语言研究跟柏拉图有很大的不同。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早年作为连贯语言(或篇章)的logos变成了句子。而且,希腊语表达式meros logou,原意是“logos的组成部分”,后来经由拉丁语也被误译成了英语的parts of speech,变成了“词性”。

换言之,柏拉图的logos是篇章的意思。他的onoma和rhema是句子成分,甚至是篇章成分,绝对不是词性。句子概念以及句子语法的传统始于亚里士多德,而不是柏拉图。

Halliday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分别代表的语言研究传统称为“描写人类学观点”和“哲学逻辑学观点”。他认为“这两种观点不是相斥的,尽管它们常常看起来是那样。在西方语言学历史上,它们有时候靠得近一些,有时候离得远一些”。

我认为Halliday的看法是正确的。在西方,描写人类学传统和哲学逻辑学传统(用本文的措辞就是“篇章语法”和“句子语法”)一直同时存在,虽然后者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占主导地位。限于篇幅,下文只回溯篇章语法在过去一百年中在西方的发展。

20世纪的第一位西方语言学家Ferdinand de Saussure基本上是哲学逻辑学派。他坚持“语言是形式,而不是实质”,强调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是语言系统,而不是语言运用。不过,他把句子归属于语言运用,排除在语言系统之外。Jonathan Culler(1974)认为:“人们可能会说Saussure没有区分作为语法形式的句子跟句子在说话时的实现形式——话段(utterance)。实际上,问题比这更严重。固定搭配短语,他是归属语言系统的,甚至‘按常规模式构建的句子和短语’也归属语言系统。但是,他似乎不愿意把‘常规模式’这个概念延伸下去他缺少的是由规则支配的创造性(由语法规则系统掌控的个人创造性),这个概念有待Chomsky提出。他说明了语言系统怎么能够既不否认说话人的个体自由,又解释句子的生成。”

在Saussure和Chomsky之间还有一位重要语言学家,那就是Leonard Bloomfield。

没有Bloomfield,Chomsky是不可能取得他已有的成就的,虽然他声称自己是反对Bloomfield的。Bloomfield使语言学成了一门独立的科学。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缩小了语言学的研究范围,把许多无法用科学方法进行确切研究的方面,如语义,排除在外。

而且,Bloomfield是现代第一位有意识地开创“句子语法”的语言学家。他明确地把句子作为语法研究的中心,宣称句子是最大的语法单位。

尽管如此,这个时期照样有篇章语法的研究。例如,Zellig Harris对当时语言学研究只局限在句子范围内非常不满意。他在1952年发表了论文《语篇分析》,试图把分布法——根据分布情况为语言单位分类——扩展到对“连续的话语(或文字)的分析”。

在Harris开创美国篇章语法的同时,欧洲也开始了类似的研究。在一个意义上,布拉格学派从1920年代开始的“功能句法观”研究就是语篇分析。不过,一种更加自觉的以“篇章语言学”为名的运动起源于19世纪60年代的德国。1963年,Peter Hartman出版了他的《语言科学理论》。他认为把音位、词素、句子作为研究重点是错误的,这些单位都不能单独完成交际任务;只有把这些单位合起来,构成语篇,才能完成交际任务。因此,他提议把篇章作为最基本的语言符号。1967年,Harald Weinrich再次使用了Eugenio Coscriu在1955年首次启用的“篇章语言学”这个名称,并主张语言学必须被理解成篇章语言学。

1972年,荷兰学者van Dijk出版了他的博士论文《篇章语法诸方面》,论证了篇章语法比句子语法优越之处。他还提出了陈述篇章中心思想的“宏观结构”这个概念。

在英吉利海峡的另一边,John Rupert Firth一直在倡导结合情景语境研究语言,而篇章正是情景语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后来,Halliday继承了Firth的思想,并把它跟布拉格学派的理论结合,发展了自己的系统功能语法。为了根据语言学理论研究文学篇章,Halliday在1960年代初期提出了衔接理论。1976年,Halliday和Ruqaiya Hasan出版了今天已成为语篇分析领域经典的《英语的衔接》,丰富和完善了衔接理论。

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俄罗斯,那里同样有轰轰烈烈的篇章语法研究。他们提出了很多扩大语言研究范围的建议。例如,1948年波斯彼洛夫(H.C. Поспелов)提出了“复杂句法整体”。1952年,布拉霍夫斯基(И.А.Фигуровски)提出了“超句统一体”的概念。

1980年代以后,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从句子序列或复杂句法整体扩大为整个言语作品,称为“大篇章”。

综上所述,西方不仅在语言研究的开始阶段有篇章语法,在现代也有篇章语法。这一事实说明,篇章语法与句子语法不是两个地域概念,也不是文化概念,而是两种着眼点不同的语言研究思路。

上一节提到,话题是篇章概念。这一点在西方篇章研究中也得到了证实。人们对柏拉图的onoma有不同的理解,是因为有人将它与句子相连,有人将它与篇章相连。前者将它解释为“主语”,甚至“名词”;后者则将它解释为“主位”、“话题”。van Dijk在倡导篇章语法的同时提出了语义“宏观结构”,有时候则明确把它等同于“话题”。美国当代篇章语法研究的代表Robert Longacre1983年出版了《篇章语法》。他强调语言是在语境中的语言,语言学不能只研究孤立的句子,必须研究篇章。2002年,他也提到了“宏观结构”,把它界定为篇章的中心思想。美国华裔语言学家屈承熹(Chauncey C.Chu)1998年出版了《汉语篇章语法》。他同样把话题看做篇章概念,他指出“如果把话题局限于句子范围内,这种研究将是毫无意义的”。

五、呼吁多样化

在某种意义上,现代社会的特点就是多样化。人们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都在呼吁多样化,语言学领域也不能例外。

van Dijk(2001)在谈到多学科批评语篇分析时说:“优秀的学术,特别是优秀的批评语篇分析,应该整合不同学科、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思路的学人的最杰出的成果,无论是知名的还是不知名的,尽管不必调和他们的不同之处。换言之,批评语篇分析从本质上说应该是多样化、多学科的。”我认为这一呼吁适用于各个语言学分支。

从本质上说,句子语法与篇章语法是互补的。它们各自强调了语言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但脱离了另一方,它们都是不完整的。这是西方从一开始就有,以后也一直存在篇章语法的根本原因。然而,单纯研究篇章语法的汉语研究传统也不是没有问题的。这是为什么马建忠要以西方句子语法为模式撰写《马氏文通》的内因。而且该书一经问世,句子语法就在中国迅速占领了语言研究的主导地位。同样不容忽视的是,中国最近一百年的句子语法研究总给人一种隔靴搔痒、不得要领的感觉。汉语的主语到底应该怎么界定这个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它从一个侧面展示了中国的句子语法研究目前所处的尴尬境地。

因此,本文并不是要倡导用篇章语法来替代句子语法。我们的唯一希望是:矫正只注重句子语法的偏向。更广义地说,是矫正逻格斯中心主义的偏向。我认为这也是Derrida的主张。他说:“这永远都不是一个用文字中心主义反对逻格斯中心主义的问题,广义地说,不是用任何中心反对任何其他中心的问题。”换言之,他不要逻格斯中心主义,也不要文字中心主义;他不要任何中心主义,他要的只是多样化。

汉语的篇章语法研究传统,就像汉语的非拼音文字书写系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证据,证明在逻格斯中心主义之外另有一种强有力的文明运动”。它同样为语言研究多样化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当前我们所需要的是篇章语法与句子语法两大传统的有机结合。经过两千多年的磨合,这两大传统各自的优缺点都已经比较清楚了。而且,我们在心理、学术上也为这两者的结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总之,目前我们有必要、也有能力整合这两大传统。让我们共同努力,迎接语言研究的新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