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诗的碑纪:浙江诗人群与中国新诗的现代化
18673300000013

第13章 开启新诗之门:五四浙江诗人群对中国新诗的首创之功(7)

五四时期的白话诗,着力于摆脱旧诗词的影响,却在艺术上失之粗糙。周作人重视中外诗歌、诗论讲究凝炼和含蓄的优点,特别加以强调和升华,这对提高新诗创作质量,增强新诗的艺术魅力无疑是切实的、重要的。当然,他的重含蓄并非要诗写得越朦胧越好,而是主张“自由之中,自有节制;豪华之中,实含青涩”。他非常推崇许多民歌在美学意境上的“浑融清澈”。由于有了“浑融”,其“清澈”就与玻璃球的晶莹透明有所不同。他的那首被胡适誉为“新诗第一首杰作”的《小河》,也正是在追求这种带有一点儿朦胧,蕴含几分青涩的艺术境界。

周作人的诗歌风格论既是针对新诗的具体问题而产生的,又具有独特的内涵。因此,无论是对新诗来说,还是对中国现代诗论来说,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4.诗歌批评:“宽容是文艺发达的必要条件”

在诗歌批评上,周作人主张和提倡“宽容”的精神。他鲜明提出:“文艺以自己的表现为主体,以感染他人为作用,是个人的而亦为人类的;所以文艺的条件是自己的表现,其余思想与技术上的派别都在其次。”各人的个性是各各不同的,“现在若拿了批评上的大道理要去强迫统一,即使这不可能的事实居然实现了,这样的文艺已经失了他唯一的条件,其实不能成为文艺了”;“所以宽容是文艺发达的必要条件”。

但是,尊重诗人、作家、艺术家的“自己表现”即个性,这还不是文艺批评必须“宽容”的唯一原因,此外还有三个重要原因:

其一,是批评家和诗人之间艺术趣味上的差距问题,亦即批评家艺术趣味的时、空局限性问题。他指出:“我们常人的趣味,大多是‘去年’的,至抵也是‘当日’的罢了。而‘精神贵族’的诗人,他们的思想感情可以说多是‘明天’的。因此,两者之间常保持若干的距离,不易接触。”他联系欧洲文学史上的教训,举出例子说:“现在大家都知道称赞英国济慈的诗了,然而也在生前却为‘批评家’所骂倒。为什么现在的任何人都能赏识济慈的诗,那时的堂堂《勃拉克乌特杂志》的记者却会如此浅陋,不特不能赏识,而且还要痛骂呢?难道那时文艺批评家的见识,真是连此刻的商人还不如么?……这个缘故,是那时的趣味是十八世纪的,现在的趣味却是济慈以后的十九世纪的了。”然后,他还联系诗坛现实的情景,感慨说:“现在的批评家笑着《勃拉克乌特》记者的无识,一面却凭着文学之名,尽在那里痛骂趣味的新‘济慈’。”周作人指出:读者或批评家的艺术趣味落后于诗人,落后于时代“这种事情是常有的”。这是因为“我们在学校、社会、教育各方面,无形中养成一种趣味,为一生言行的指针,原没有什么稀奇,所可惜者,这种趣味往往以‘去年’为截止期,不肯容受‘今天’的事物,而且又不承认这是近代一时的趣味,却要当他作永久不变的正道,拿去判断一切,于是济慈事件在文艺史上不绝于书了”。就以诗的客观效用之一——“感人为善”的标准——来说吧,就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游移不定”、与时推移的;世界上本来就“无恒善”,怎么可以用“一成不变的眼光”去评判它呢?

其二,是批评本身的主观性问题。他认为,“个人的鉴赏的标准,多是主观的,不免为性情及境遇所限,未必能体会变化无穷的情境”。

他说:“我们绝不能脱去我们自己”,“我们关闭在自己的人格里,正如在永久的监狱里一般”。因此,“真的文艺批评,应该是一篇文艺作品;里面所表现的与其说是对象的真象,毋宁说是自己的反映”。

他指出:“客观的批评同客观的艺术一样,并不存在。”

其三,是“诗的效用……是难以计算的”。我们很难用一篇批评文章和一种批评尺度,穷尽它的价值。他认为,文艺作为“我们感情生活的表现”,自然不能与人生分离,它的表现人生与“感人为善”的客观效用是不应被忽视的。这仅仅是一个方面;但还有另一个方面,文艺之作为文艺而不是别的东西,还有它的独特性即本体性,而不能被视为狭义的“工具”,这便是有它的“独立的艺术美和无形的功利”。所以,“为人生——于人生有实利”并不是文艺的“唯一职务”。我们的批评就不能只从单方面去看。换句话说,“文艺问题固然可以用了社会学的眼光去研究,但不能以此作为唯一的定论”。诗歌作为最高层次的艺术,就更是如此。这就是说,诗歌批评固然可以、而且应该以社会学的眼光去进行分析、评论,但却不能作为诗歌唯一的价值取向;诗歌还可以从灵感、个性心理与形象思维、诗歌美学、修辞学、声韵学、结构学等种种方面,去进行考察和评论。因此,他认为,要欣赏诗歌艺术,是需要有“相当的一番训练”的。

那么,诗歌还可以不可以“批评”呢?诗歌批评的“宽容”,并不是取消“批评”。在周作人看来,“批评”本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趣味的事情,于诗人作家和读者双方都是有益的,关键是在于做“批评”的态度和方式。周作人主张诗歌批评应该采取一种鉴赏的方式,才能有效地体现批评的“宽容”态度和求实精神。他觉得文艺批评都应取一种“鉴赏”的方式,“谈自己的感受”,而不要对别人的作品去进行法官式的“判决”。他说:“我相信批评是主观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对于诗歌作品来说,“我们见了这些诗,觉得那几首好,那几首不好,可以当个人的意见去发表,但读者要承认这并没有在法律上裁判力”。他特别提醒诗歌批评家要有一种自知之明,要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艺术趣味和诗人之间可能存在的差距,因而在发表对于诗人诗作的批评意见时更须特别谨慎:我们鉴于文艺史上的事件,学了乖巧,不肯用了去年的头脑去呵斥明天的思想,只好直抒所感地表白一番。但是到了真是距离太远的地方,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在这时候,便不得不等真的批评家出现,给我们以帮助。

他非常不赞成那种把批评当做对别人作品进行“判决”的做法,指出:“许多司法派的批评家,硬想依了条文下一个确定的判决,便错在相信有永久不易的条文可以作评定文艺好坏的标准,却不知那些条文实在只是一时一地的趣味的项目,经过多数的附和,于是成为权威罢了。这种趣味当初尽有绝大的价值,但一经固定,便如化石美人只有冷而沉重的美,或者不如说只有冷而沉重的压迫一切强使屈服而已。”因而,他自己在进行诗歌批评的时候,总是尽量取一种谈感受的方式,如对汪静之的情诗《蕙的风》,对刘大白的《旧梦》,对刘半农的《扬鞭集》等诗人、诗作的批评,都是一种鉴赏的态度,平易近人,体现着文风的坦诚与谦逊。

总之,周作人主张做批评的人“只要表现自己而批评,并无别的意思,那便也无妨碍,而且写得好时也可以成为一篇美文,别有一种价值”。这也就是周作人的那些批评文字,都可以当作清新可喜的散文来读,并不像现今批评家大多板起面孔在那里说话的原因。

二、标志“新诗乃正式成立”的诗歌创作

周作人的白话新诗《小河》1919年2月15日在《新青年》上发表之后,在诗坛引起了极大反响,一时好评如潮。废名感叹原来“新诗可以是这样的新法”;康白情认为“周作人随刘复作散文诗,而作《小河》,新诗乃正式成立”;直到1935年郑振铎还说“周作人的《小河》终于不易超越”。周作人由此奠定了他在中国新诗史上的地位。

1.寻求诗美:“全然摆脱了旧镣铐”

周作人在为他的新诗集所写的序言中说:这些“诗”的文句都是散文的,内中的意思也很平凡。所以拿去当真正的诗看当然要很失望,但如算他是别种的散文小品,我相信能够表现出当时的情意,亦即是过去的生命,与我所写的普通散文没有什么不同。

在创作中,周作人将语体散文运用于诗歌写作,实现了诗歌语言和形式的解放。

他的第一首新诗《两个扫雪的人》这样写到:

阴沉沉的天气,

香粉一般的白雪,下得漫天遍地,

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

全没有车马踪迹,

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

这里,简洁朴素、舒缓自如的白话,不加雕琢、不动声色地为我们描绘出一幅雪景,营造出一种情境。用的是散文的语言,却又分明含着诗的意境。

周作人不但用散文写诗,而且写的是散文化的诗,打破了传统诗歌韵律的限制,创作出真正的自由诗。周作人之前,白话诗虽然也在极力追求形式的自由,但仍然没有能够摆脱旧诗词的樊篱,平仄、对仗虽然取消了,但仍然抛不开韵脚的限制,“只有鲁迅氏兄弟全然摆脱了旧镣铐”。并不是说现代诗就一定不用韵,不过对于与旧诗词争夺统治权的白话新诗来说,韵脚的局限却是相当致命的。“新诗开路三健将”胡适、刘半农、沈尹默的前期诗作,全都是押韵的,而周作人的《小河》是第一首不押韵的白话诗,康白情称之为“散文诗”。

《小河》在新诗艺术上有着开拓性的价值。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

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

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这是一首完全摆脱了旧诗格律的自由体新诗。正如倪墨炎所说:“周作人的这首长诗,形式上是完全新颖的,语言完全口语化,而内容是寓言式的,能使人引起种种联想,有的联想,甚至远远超过作者的原意。”诗中突出的艺术技巧是用意象去表达感情,使感情具象化,在描景写物时充分运用拟人化的手法。

这过去的我的三个月的生命,那里去了?

没有了,永远的走过去了!

我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的床头走过去了。

我坐起来,拿了一枝笔,在纸上乱点,

想将他按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

但是一行也不能写,

一行也不能写。

我仍是睡在床上。

亲自听见他沉沉的他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过去的生命》)

这样的诗,有着浓郁的散文味道,但又确实不是散文,它的里面有“诗”在流动,即使在今天我们也无法否认它就是诗,只不过是更加自由的诗罢了。

2.现代性:真正使诗成为“新”诗

早期白话诗人们虽全力挣脱,却仍然丢不掉旧诗词趣味的束缚,在诗歌表现的题材内容上显得较为狭窄。废名这样评价《新青年》上的白话诗:“胡适之先生后来说这些新诗是从古乐府化出来的,是从词调里变化出来的,其实这些新诗的内容本不能成为新诗,势必成为新诗的古乐府,成为‘诗余’,所以我说这些新诗是白话韵文。”这一看法相当准确,有一定的代表性。在诗的内容与思想的现代性上,早期白话诗可以说步履蹒跚,而这方面的突破是由周作人来实现的。

周作人竭力提倡“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其人道主义色彩在五四作家中是最为浓厚的,这在他的诗歌中也有比较显着的体现。例如他在诗中歌唱劳动、歌唱平民、歌唱自由平等、歌唱人类的爱。这在中国传统诗词中是少有的,在此前的新诗中也不多见,因此使周作人的诗歌具有了更多的现代性,从而与传统诗歌完全划清了界限。真正使新诗成为了“新”诗。

如《小孩》之二:

我真是偏私的人呵。

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

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

为了自己才爱人。

但是我觉得没有别的道路了。

再如《两个扫雪的人》:

祝福你扫雪的人!

我从清早起,

在雪地里行走,

不得不谢谢你。

体现出的都是一种新型的伦理道德观,这应该就是周作人所说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以这种新型的思想观念来关照社会人生,使得周作人的诗与同期的其他诗相比,具备了更多内在的现代性。

《小河》在艺术上引人注目,在内蕴上却清晰观照出诗人颇具时代性的现代知识分子心理。在这首诗里,小河是自然界一切生命的代表。

它原来自由自在地生活——“稳稳的向前流动”,从而也给周围的自然带来了生命——“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色的果实”。小河流动时生机盎然的自然平衡状态,是诗人赞美、向往和追求的理想境界。但是,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使小河“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斗争开始了:“堰下的土,逐渐淘去”,农夫在“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土堰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一股顽固的势力,强行打破自然平衡,破坏和谐完美,悲剧即将发生。此时,河堰双方搏斗时的旁观者——稻、桑、草和虾蟆们开始了对话,它们对被囚住的河水感情复杂。水稻说:“我喜欢水来润泽我,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