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诗的碑纪:浙江诗人群与中国新诗的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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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新诗现代化:九叶派浙江诗人诗歌品格的先锋性(10)

“九叶”诗派是一个以质取胜的流派,他们作品的数量都不多,袁可嘉的尤其少。收录他的作品最多的是《半个世纪的脚印——袁可嘉诗文选》,共收诗作31首,其中解放前的21首,解放后的10首,正式发表的仅有6首,其余都是手稿。蓝棣之编《九叶派诗选》收录袁诗22首,“九叶”诗人们自己编的《九叶集》中有袁诗12首,辛笛哲嗣王圣思编《九叶之树长青——“九叶”诗人作品选》则收入袁诗11首。纯粹从诗歌创作的角度来说,袁可嘉可能是“九叶”诗人中被关注得最少的一位,他是九人中惟一一位没有出过个人诗集的。辛笛、陈敬容、杜运燮、郑敏、穆旦、唐湜的创作数量都比较大,其中唐湜简直可以说是多产诗人,杭约赫和唐祈虽然首数比较少,但两人都有规模可观的长诗,所以总量也比较大。不用说在九叶诗人都声名藉藉的年代里,就是在诗友们都比较活跃的1940年代,袁可嘉也主要是以诗评家的形象而不是以诗人的形象出现在文坛的。

袁可嘉的诗歌创作大致可以分成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大致为1946-1947年;第二个时期大致为1947-1948年;其后是第三个时期。其中的第一、第二时期是袁可嘉诗歌创作的主要时期;第三个时期,由于特殊的时代与政治原因,诗人在创作上创获甚少。

第一期的作品包括《沉钟》、《空》、《岁暮》、《墓碑》、《无题》、《归来》、《名字》和《穿空唉空穿!》等。这些作品的格调都相对深沉,甚至可以说是低沉,但并不消沉。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是《沉钟》: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大海,

把无垠还诸苍穹,

我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

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诗中用了“沉默”、“沉寂”等带“沉”字的词语,而且“沉寂”一词还是重复了的。但诗中直接修饰“钟”字的是“洪”字。全诗三节,每一节中都出现了“洪钟”。全诗的中心意象就是这带有悠缓、浑厚而又沉郁的“洪钟”。虽然这是“锈绿的”或“沉寂”的“洪钟”,但“洪钟”在音、义两方面都给人以宏阔、宽广、凝重的感觉。“ong”音的大量使用——全诗十二行中有十一行都以此音为韵脚,而且行中还夹杂着不少——更加强了这种感觉。年轻的诗人感到自己周围满是虚无与空落,生命在这样的情境中无所归依,正如时针在运转中生锈,生命在进行中消耗。他感到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这种情境,也许通过自身的变更能改变它,但他连自身都改变不了。这使追求生命价值的诗人感到沮丧和沉重,而且这不是个别现象,不是个体生命所面临的问题,而是数千年来的普遍压力。对于浑浑噩噩的庸人来说,这种压力反而很小,或许他们反而能享受到廉价而轻浅的所谓福分,然而诗人不能!虽然外界对他内心的压力不是直接的、强力的、逼迫的,但敏感的心灵以具有历史感的触须伸入虚空,他感到了虚空的实际存在,发现了那阻碍自己追求步伐的敌人。这一方面使他感受到了疼痛,另一方面使他痛定思痛,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他相信“生命脱蒂于苦痛”。于是他高昂地喊出:“我是锈绿的洪钟,收容八方的野风!”这“洪钟”虽然在荒野里生锈了,但仍然有志向去降服四面八方袭来的狂风。所以,诗中以“洪钟”为中心的众多“ong”音,不是在催眠或麻痹,而是在警醒和激励。

与《沉钟》同时的《岁暮》,字里行间密布着的是“孤寂”。“孤寂”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意义的心态,是人们自己心中敌人的投影及其所施行的巫术。在“孤寂”中,你可以胡思乱想,也可以沉思默想。“孤寂”使诗人对黄昏、衰老和死亡有着更多的感触。在一天的黄昏和一年的岁暮,人们总感到无所适从、惶恐不安。仿佛明天的“我”、明年的“我”会面目全非,仿佛我们的存在会就此中断。所以人们不免对存在本身和通向存在的途径产生疑问。正是因此,袁可嘉在《岁暮》的最后连续发出了三个疑问:“车破岭呢船破水?/等远客?等雪花?”车和船是行进的两种方式,诗人还没选定。远客来了还会回去,雪花开了还会消融。这一切都无法使我们肯定自己的生命。然而,当真正的大问题——死亡来临时,诗人表现出了积极与达观。他说他要“去死的窗口望海”!对他来说,死亡不是无底的深渊,不是道路的尽头,而是窗口。通过死亡,我们可以打开更加宽阔的视野,看到更为广袤的空间、更为精彩的镜头。正是死亡本身使我们超越了死亡,也超越了生命中的种种限制!

第一个时期是袁可嘉一生创作的佳期。他的思考虽然不够多样,但比较深刻。他的意象虽然来自想象,但颇有质感。从立意到布局到调子虽然都有明显的模仿的痕迹,但还是可以看出他自己的感想和组织。《沉钟》模仿的是戴望舒、穆木天和王独清等后期象征主义着重音乐性的风格,也可以看出新月派的影响,韵律整齐,节奏分明,形式感强。

袁可嘉在1947年开始了转变和移动。视角转向大众和社会,写起了政治抒情诗,从而进入了他的诗歌创作的第二期。张曼仪说:“袁可嘉在当时可说是最能表现战后中国社会的一位诗人。”虽然这“最”字用得有点言过其实,但袁可嘉的诗笔确实触及到了现实的层面。

第一首露出转变端倪的诗是《冬夜》。它是由北平城的一些典型画面拼贴而成的。诗中的北平是空虚的,但充满了罪恶、谣言、忧伤、欺骗、势利和无奈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第一节云:

为远距离打标点,炮声砰砰,

急剧跳动如犯罪的良心。

袁可嘉有条注解:“当时北平守军常于深夜乱向城外发炮。”有论者据此解释这两行诗道:“国军的炮声砰砰与其内心的恐惧构成矛盾。”《进城》的主题还是城市的空虚与荒凉,袁可嘉径直将城市比成了沙漠。诗中所罗列的现象虽然不如《冬夜》里的多,但更具体、更客观,所以关于本事的交代也更多了。如作者给“‘春季廉价’的广告画”所作的注解是:“解放前国统区城市里,常有商店以‘春季廉价’为名倾销积存的商品,实际上‘廉价’两字往往有名无实。”他给“黄浦江畔的大出丧”的注解是:“解放前京沪一带的达官贵人做丧事,雇佣大批乐队和哭泣者,以示炫耀。”这一时期,袁可嘉最引人关注的是三首直接以地名为题的十四行诗——《上海》、《南京》和《北平》。作者竭尽揭露与批评之能事,分别嘲骂了上海的资本家、南京的政客以及北平麻木的文化人。他自己最感得意的是《上海》,但其实写得最尖锐、大胆、精僻的是《南京》,它的矛盾直接指向当局及其走足。诗云:

总以为手中握着一支高压线,

一己的喜怒便足以控制人间,

讨你喜欢,四面八方都负责欺骗,

不骗你的便被你当作反动、叛变。

有很多诗人把他们的视角由内转到外之后,就再也不能转回到内——直到他们诗思枯竭。可袁可嘉不是这样,一方面,在他的外视角作品中,也保持着对别人的心思的悬猜或自己的心灵的交代。如《进城》的结句:

夜深心沉,也就不想再说什么,

恍惚听见隔池的青蛙叫得很寂寞。

另一方面,他仍然写些内视角的作品,如《出航》一诗,探讨人生的来与去、离开与返回、送行与追踪之间的矛盾与尴尬。再如《母亲》一诗,表达的是对母爱的崇高礼赞,作者不惜贬低自己来突出母亲的高大形象,并把它扩展为全人类的主题。再如《孕妇》表面上写妇女的分娩及对未来的希望,实际上是在探讨创造的困难与痛苦,并把责任归咎于四周环境的龌龊。可见,袁可嘉在第二期所写的沉思之作中已很少脱空高蹈的玄思,而更多的是以现实为基点的有感而发。个体对命运的探索与对社会的思索结合起来了。这是理解袁可嘉诗乃至九叶派诗的主线。正是因此,唐湜说:虽然袁可嘉与穆旦、杜运燮、郑敏一样,“受西方现代派熏染较深”,但他基本上是“倾向于现实主义的”。而有论者干脆说,袁可嘉“倡导的诗歌现代化是为矫正诗坛与现实人生、时代以及文学艺术脱节而提出,并不能因此而归入现代主义流派”。他是“在现实主义天空”下闪耀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