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0月,17日还是18日,记不清了。陈福林像平常一样上班,赵主任笑眯眯地说:“陈福林,你过来。”
陈福林抬头说:“啥事情?”
赵主任说:“有人叫你干革命。”
陈福林说:“我拉拉车子的,只读过三年书。”
赵主任仍然笑眯眯:“我从大学出来到这里是干革命,让你到别的地方去也是干革命。你回家去,同爸爸、妈妈讲讲看。”
23日,陈福林把棉籽一一装进包里。忽然,有人来叫:“赵主任找陈福林,要他去干革命。”
陈福林一听,吓得就往仓库里跑。那仓库里高高堆着棉花垛,只留出一条条搬运的通道,就像一条条街巷似的。陈福林就顺着这街巷跑,跑,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躲起来。只听得远远的声音,大约有十来个工人,七嘴八舌,要一弄弄地阻住,抓住陈福林。
陈福林躲在棉花垛的深处,脸上流着汗。他擦了一把汗,脑袋瓜一下子清醒了。赵主任是为了自己好,才让自己去干革命的。我也是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做一个胆小鬼呢!
陈福林伸出脖子朝外面喊:“你们不要来抓我了,我自己出来!”最终鼓起勇气,走到赵主任办公室。
赵主任朝他笑笑,说:“你坐下,上面已经来催了,今天晚上就要开选举大会,你还要逃。你晚上去,如果选上了,你明天就不要来了。如果选不上,你再来上班。你要做啥行当,我也不知道。你服从组织分配就好了。”
陈福林得199票。上城区区长说:“我宣布,陈福林为上羊市街居民委员会主任……”
陈福林忐忑不安,回到家里,晚饭怎么吃的都不晓得。晚上六点多,有人来通知他,七点钟到西牌楼小学礼堂开会。
晚上七点不到,陈福林走到西牌楼小学。礼堂里有电灯,虽然不是很亮,黄黄的也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会场里摆着一排排的小凳子、小竹椅,陆陆续续地来了两百多人。
主持人在讲台上面说,今天我们召开上羊市街居民委员会选举大会。选举前,全体起立,唱国歌。
主持人说:“今天投票代表共计221人,实到投票代表200人,符合法定人数。今天我们民主选举上羊市街居民委员会委员,请工作人员发选票,每人发一张。”
那选票是油印的纸条,约8厘米宽,18厘米长。上面共印了21个候选人的姓名,姓名后面有空格。第一个名字是陈福林,第二个名字是陈道彰。其他大部分名字比较陌生。
主持人手中扬着一张选票,高声介绍了陈福林的情况,又介绍了陈道彰的情况,接着说:“大家对候选人同意的在空格里画个圈,不要画到外面去了。每张选票只能画九个圈,少画一个两个没关系,如果多画一个圈这张选票就作废。你们可以从上面往下画,也可以从后面画到前面去,由你们画。”
发了铅笔,大家轮流画圈。旁边有一个木头的投票箱,外面糊了红纸。大家叽叽喳喳,头一回画圈投票,新鲜,兴奋。
大家投完票,回到原位坐下。主持人说:“这里还要推选两个人,一个唱票的,一个监票的,要识字的,请大家随便举手。”会场上就有人举手。主持人伸手向会场一点:“好,就是你们两个!”
那只糊了红纸的投票箱,会变出怎样的宝贝来,人们都好奇。
大概20来分钟之后,票数出来了,陈福林得的票数最高,有199票。陈道彰居第二,有187票。其他7人,按票数多少当选。
上城区区长田奎荣走到台上说:“今天是我们老百姓当家做主的日子,大家民主选举,选出了居民委员会委员。我宣布,陈福林为上羊市街居民委员会主任,陈道彰为上羊市街居民委员会副主任。”
田奎荣区长和秦秘书与当选的9个人一一握手,要他们好好地干革命工作。
陈福林说:“过去的保长和甲长都是上级指定的,没想到解放后,自己能够通过公开选举当选主任,管两千多户哪!我一双大脚板跑天下,人缘好,工友和群众觉得我忠厚,也敢讲话,他们就选我。”
居委会主任、副主任,负责日常工作。七名委员,有木匠、女工、中学女教师、银行经理、茶店老板等,分别负责生产、公安、民政、文教、卫生等,分工就跟现在的社区差不多。他们都是兼职的,没有薪水。
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新中国第一个居民委员会就这样在他们手中诞生了。
圆的、方的、扁长的……27个保的保长,拿出27个公章,后来被陈福林当了柴烧
60年之后,杭州市上城区民政局的同志在杭州市档案馆浩如烟海的档案里,找到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时任上城区民政局副局长、现任上城区社区建设办公室主任的马丽华,把厚厚的材料递给我。这是上城区公所通讯小组写的一份通讯稿,落款为上城区区长田奎荣,毛笔在公用笺上竖写,题为《上城区公所进行废除保甲制度初步建立居民委员会》。
“自十月十三日至十月廿五日,经过半个月的突击工作,已有一个居民委员会宣告成立了。这个居民委员会的区域打破了旧保甲的界限,依照街道自然的形势划定,共有居民二千余户,选出了九个居民委员,其中有工人、手工业者、小商人、知识分子……”
这个工人,指的就是陈福林了。
选举结果公布之后,其他的群众都退场了。还有精彩的一幕。84岁的陈福林,说起那一天的情景,双眼还是炯炯有神。留下的人是:上城区区长田奎荣、上城区公安分局的秦秘书、区长警卫苏云生等四人,新当选的上羊市街居委会主任陈福林、副主任陈道彰、7名居民委员,还有坐在讲台下右侧角的27人。这27人就是27个保的保长。
秦秘书说:“你们都是保长,今天来开会,有什么东西带来?”
保长们面面相觑,没人吱声。
秦秘书说:“你们平时在哪里办公?有没有办公室、办公桌、文件材料?”
保长们都埋着头,一声不吭。
秦秘书火了,他把斜挂在身上的驳壳枪连枪套,绕脖子摘下来,“啪”地放在桌子上,“你们今晚是否还要回家!”
有几个胆小的保长开始瑟瑟发抖。他们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公章,颤抖地放到桌子上。其他的保长一看,知道再也守不住了,都把随身带的公章掏出来。
公章全是木刻的。圆的、方的、扁长的。圆的有杯口那么大,上面有柄。方的更大些,上面有柄。扁长的,十来厘米长,没柄。
陈福林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公章,没想到过去作威作福的统治者,现在威风扫地,一文不值。
秦秘书倒是呵呵一笑,指着这堆杂七杂八的公章,“这也是东西嘛,这也是证据嘛!”
秦秘书一转脸说:“陈福林,你来,你来保管一下。”
陈福林一愣:“我带去有啥用?这箍儿不要套!”
秦秘书又是呵呵一笑,“这个很简单,你不好拿去烧的呀!”
陈福林心窍一点就通,好!可这27个公章一大堆,两只手也抓不了。他有招了!
陈福林这天穿一件黑色的粗布对襟长袖上衣,他解开一个个布纽扣,脱了下来。他把对襟上衣铺在桌上,一把撸了这27个公章,统统扫进。麻利地打了个结,一只手高高提起,嘿嘿直笑。
当晚10时多,上羊市街居民委员会选举大会结束。这27个公章,后来果真当了柴烧。
工资不发钞票,折值米。陈道彰开始不要报酬,说:“为人民服务,怎么还要钱呢!”
陈道彰一家,从祖辈开始,就在这座城市里谋生。
他祖父聪明、勤劳,做酱,造酒,小本经营慢慢大起来。据说他祖父曾经做过“红顶商人”胡雪岩的账房先生。到了他父亲手里,正兴酱园已开得很大了,有总厂,有分店。他父亲是杭州商务会的会长。家里是有墙门的大宅,假山奇崛,花枝繁茂。
陈道彰在杭州长大,上了小学、中学,再考到上海去。从上海政法学院经济系毕业后,在上海住了几年。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回到家乡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