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杭州刚解放,市面很乱,物价飞涨,什么金圆券、法币、袁大头,都不值钱了。商业凋敝,生活不安宁。
陈道彰一家没走,他们就在家里等着,看看新时代的到来。陈道彰说:“当年我刚30岁,有些文化,算是个知识分子。虽然我出身于工商家庭,家境比较好,但我很向往革命的胜利,也有志于参加革命工作。”
6月的一天,新派来的上城区区长田奎荣叫陈道彰去开会。
木门木板壁,木桌木凳子。区公所借了一间民房,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办公。
田奎荣区长、秦秘书、陈道彰,再有几人,就在这里开个会。
田奎荣说,现在粮食供应紧张,要组织一个消费合作社,公道卖粮,平抑恶意哄抬米价。他指着陈道彰说:“你去组织吧。”
陈道彰一怔:“我是读书人,不会做生意。”
田奎荣解释说:“粮食很要紧,要帮助政府平抑市场,更是为劳苦大众解决燃眉之急,不要你赚钱。”他分析了市场情况,分析了目前急迫的困难,又说了初步解决的办法,最后说:“要快!”
陈道彰回到家,推出那辆自行车。这是在上海买的,当时在杭州来说,是稀罕物。
“叮!叮!”自行车铃声在街巷回响。要找场地,要找一些人帮忙做事,这够陈道彰跑的了。
陈道彰记得小时候读书,在孔庙里。孔庙旁边有一座尼姑庵,尼姑庵里的尼姑很慈祥。
“老师太,我有事请您帮助。”陈道彰双手合十,对一位年长的尼姑说。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是做善事,是积德累仁。
“阿弥陀佛,扶贫济困,普度众生,善哉善哉!”老尼姑同意将庵的前堂、厢房大半借用,留后面一部分自用,外人不得入内。
陈道彰喜出望外,掉过车头就骑回去,到了区公所办公室,连声对田区长说:“老师太蛮好的,老师太蛮好的!”
场地有了,消费合作社的牌子挂起来了。他们主要是代销,从中国粮食公司浙江省分公司提粮,以每升低于市场价一分钱出售。
市民们闻讯赶来,拿着米袋,争相购买。一杆长秤、一个撮箕,喊秤的、倒米的,忙不过来。
民以食为天。政府提供的粮食稳定了市价,也稳定了人心。
那时工作的报酬,不发钞票,而是折值米多少。一般工作人员每月薪水拿40个折值单位,每个折值单位是0.413元,就是说,每月薪水不到20元钱。
陈道彰开始不要报酬,说:“为人民服务,怎么还要钱呢!”
他的思想如此单纯,引得领导都发笑了。经劝说之后,他只拿20个折值单位,也就是不到10元钱,做差旅费用。
10月23日晚上,上羊市街居民委员会民主选举产生后,陈道彰的选票第二,当了居委会副主任兼消费合作社副主任。
来买米的人越来越多,上羊市街消费合作社的粮食供应量逐日上升。
打烊结账时,三四人来数钞票,多得不得了。这么多的钞票,装进麻袋里。
背起鼓鼓囊囊的麻袋,送到银行去存。
业务做大了,尼姑庵已不够用了。陈道彰又寻到一个地方,搬过去。
在望江街鸿吉祥酱园对面,租了一个大墙门,有三进深,前面是营业厅,后面是粮库,及其他日用品小仓库。卖大米,还卖食油、酱油、洋油。
上羊市街消费合作社越来越兴旺,办了两个粮食加工厂,六个粮食供应点,有机器,有20多名工人、会计、出纳、业务员,全都齐了。社员发展到6000多家,规模在上城区排第二。
区长说:“家庭困难的陈福林认购一分,陈道彰认购一万分!”陈道彰把米店卖了
90岁了,陈道彰仍然清清楚楚地记着60年前的情景。
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家财政困难。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于1949年12月30日发布了《关于发行一九五〇年第一期人民胜利折实公债的指示》。
第一期公债全国发行总额为两亿分。因为新中国成立初期各地物价尚未稳定,金融秩序混乱,为了确保认购人的利益,政务院规定公债的募集和还本付息均以实物为折算标准,故名“折实”。公债的计算单位定名为“分”。
认购公债是一项爱国运动,区里,居委会里,都有认购公债的分配任务。
平时比较讲理的田区长,不知是由于任务太重,还是由于好大喜功,说话失去了分寸。他说:“家庭困难的陈福林认购一分,陈道彰认购一万分!”
一听这话,陈道彰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就低着头回家了。
当天晚上,陈道彰的母亲找到陈福林,说:“家里已经破产了,没什么钱了,能不能请您向组织上反映一下,少认购一些公债。”
陈福林同陈道彰相处得很好,了解陈道彰的工作和为人,他仗义地说:“田区长在‘敲竹杠’,道彰先生哭不出笑不出。我明天就给田区长去讲讲!”
第二天,陈福林去对田区长说:“道彰先生他是真心服从工人阶级,真心服从党的政策,做事也很好。”他把陈道彰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遍。
田区长松了口气,同意陈道彰认购六千分公债。
这六千分,已是天大的数字了!
怎么筹钱呢?父亲留下的一家米店,陈道彰把它卖了。
陈道彰回到家里,双手无力地垂着,孤立在客厅里。轻轻抚摸着古气的红木桌子,典雅的红木椅子,他的手颤抖起来,“哇”地一声大叫,一手拍在了桌子上。
“卖了!全卖了!”红木桌子,红木椅子,叫人搬出去,三元钱一张,统统卖了!
房子典出10年,给杭州市土产公司做仓库。到后来,全是国家的。
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了,认购了六千分公债。
这还不够,陈道彰又陪着陈福林,到自己那些有钱的亲戚朋友家里劝购公债。
最后,上城区提前和超额完成了公债推销任务,得到市里的表扬。一句表扬,就把所有的难堪都抹平了。
那时候的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人们的政治热情同样十分高涨。
“三反”“五反”进入高潮。有人通知陈道彰去杭州市供销合作社开会。会上,说什么“打老虎”。有人居然以陈道彰认购六千分公债为证,说明他资产很多,是资产阶级,是打进革命队伍中的资产阶级,必须清理出去!
眼前一阵漆黑。陈道彰听不见那些慷慨激昂的声音,那些声嘶力竭的叫喊,他只在自己心里嗫嚅着,我办了这么多事,怎么会是这样的,我糊里糊涂……
直到2008年我在陈道彰家里采访时,仍被一句饱经沧桑的话所震撼——“这个我不想回忆。我想不到开头这么做,做到最后是这个结果。我无话可说。”
这辈子唯一重大的政治身份,就是曾担任了共和国第一个居委会的一把手和二把手
在杭州市江城路一个老居民区里,穿过狭窄的弄堂,踏着角落积满灰尘的楼道,走到六层,一套不到40平方米的住房,便是陈福林的家。
陈福林一头花白的短发,耳不聋,眼不花,说话喉咙响。他左手腕一串佛珠,右手腕两串佛珠。
1952年6月,一个业务领导要将陈福林降半级,担任消费合作社副经理。陈福林不干,负气请辞。上羊市街居委会主任陈福林,结束了他32个月的任职,回家。
之后,陈福林凭自己一身的力气拉板车、扛钢丝绳、抬钢轨,他在街道起重装卸队、铁路搬运队、供电局起重班,一直干到退休。
陈福林说:“做事情当认真,你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不折不扣地完成,不管到哪里。”
陈福林说:“我酸甜苦辣都有,道彰先生他谈不上甜,内心苦是有的,但知识分子不一样,他不说出来。”
陈福林和陈道彰两位老人,这辈子唯一重大的政治身份,就是曾经担任了共和国第一个居委会的一把手和二把手。
就在陈福林离开居委会回家后,不到两个月,陈道彰被定性为混入革命队伍的资本家,黯然离职。
陈道彰又到了自己求学的上海,不过这回是教书。在九江中学,教高三毕业班的语文课。这一教,就近30年。直到1979年退休之后,陈道彰才回到家乡杭州。
陈道彰家的客厅不大,迎面墙一排书橱。很多书,都整整齐齐地包了封皮,书脊上用钢笔写着书名。读书人,嗜书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