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人物史记Ⅱ
18688800000026

第26章 生死攸关(1)

我是海啸幸存者

推荐 吴铁云 口述 刘薇 整理 叶全新

谨以此文缅怀2004年12月26日在印度洋海啸中一同罹难的我的父亲刘根梁、母亲何淑琴,以及江财旺先生、姜婉玲女士、沃桂玲小姐、赵苏小姐和所有罹难的人们

几个月来,我没有接受过任何媒体的采访。人生历经这样巨大的灾难后,我需要适应,自我疗伤,真正的痛苦是很难用语言来表达的,但你还是必须面对,因为你还活着!

现在杭州的表姐找到我,说《杭州日报》有个“倾听·人生”版,希望我能够对它诉说。我想了很久,最后接受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又重新感受了人生,重新学会了去思考人生,我失去了至亲的父母,但我又得到和找到了好多好多……

我愿意将我的经历和感受与大家分享,我希望唤醒人们爱的记忆和行动!

我活着,但我是和以前不一样地活着。这生命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还有我爸爸的、我妈妈的、我年轻的朋友们以及在海啸中死去的所有人的。

爸爸说你们去玩吧,我们去过就不去了;妈妈说要过元旦了,我们不去了。

可是我说,只有三天啊,25号去,28号回。我陪着爸妈快快乐乐地上了飞机我的先生是台商,我们在昆山有一家企业。我的爸爸祖籍宁波,在上海长大,妈妈是苏州人。他俩都是军人,爸爸是高级工程师,妈妈是军医,在部队生活了几十年,后来转业到苏州地方工作。他们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宝贝女儿。十几年前,爸妈先后退休,他们那一代人节俭惯了,给他们钱也不会花,我就想让他们经常旅游,国内国外到处玩玩。这可能是很多子女所能想到的孝敬办法,而令我终生遗憾的是没有顺从父母自己的想法——这一回。

我的父母身体非常健康。父亲属猴,去年是他的本命年,73岁,母亲70周岁。父亲因为工作性质几乎已经游历了中国的大部分名胜古迹,所以想在晚年多陪母亲出去玩玩,他们老了,反而更相爱了!这次我们高尔夫球队组织去普吉岛打球,因为是圣诞节又逢双休日,许多人都带上了家属。我妈那阵子正好颈椎病有点发作,爸爸也劝她去海滩上晒晒太阳,看看大海。

我们就这样飞了。整个团队26人,12月24号晚上9点多从浦东机场登机,到达普吉岛机场已经是凌晨1点多。

本来行程里没有皮皮岛,但爸爸查资料说不去皮皮岛等于没来普吉岛,所以再安排了这个死亡岛之行。自从决定去了,爸爸就忙得不亦乐乎,上网选风景资料,看旅游指南。三天的行程计划是:第一天爸妈和队友家属们去玩附近的一个珊瑚岛,我们球队去打球;第二天我陪爸妈去玩皮皮岛,先生仍带队打球;第三天全部人员准备去玩一个叫潘牙弯的岛。第三天就是12月27号,如果海啸迟一天发生,或者计划改变,我们全队将无人生还。因为潘牙湾岛地势险峻,岛屿壁立,那天海啸来时,所有人都被冲进大海,立即灭顶。

2004年12月26号上午,普吉岛-皮皮岛。我终于又可以呼吸了,我活着……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啊?

真后悔25号那天没有和爸妈一起去珊瑚岛,现在想来和他们多待的一分钟都是多么珍贵啊!傍晚时分,爸妈从珊瑚岛回来,带回两只盘子,盘子中间贴着他们各人的照片。

这是泰国海岛旅游区的一个风俗,游人上岛后,他们也不管你是否同意,举着相机就咔咔咔地拍。等你游玩回来,他们就会拿着贴好你照片的盘子让你买,一般一个盘子泰币100铢,人民币25块钱。很多人都会要这个纪念性的漂亮盘子。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个本来是生财之道的拍照,为海啸之后的寻亲帮了大忙。

我们还是从这天一早说起。

按计划,我们早上8点出发。那天去皮皮岛的一共12人,2男10女,加上导游小冯一共13人。有两位是台协秘书,有叶太太和她5岁的女儿,徐太太和她女儿,我朋友江先生和他太太,还有一位赵小姐。这一行人真是男女老幼,一条美丽、完整的生命链,嵌在大海的脖子上。

我和爸妈大约用了十几分钟吃完了早餐,剩下的时间一直到上船,像是天意般的,我带着父母,在酒店大堂和门前周围狂拍照片,一气拍下了130张。我是个摄影爱好者,用的是数码相机。8点我们准时上了游船,每条船边都有小贩在给游客拍照。几乎所有的游客都在微笑,向着这片海,这座岛,留下了他们最后的、永恒的微笑。我特意让小贩过来帮我与父母拍了合影,这最后一次合影是父母留给我的最最珍贵的礼物了!

然后游船从普吉岛开往皮皮岛。海上行程一个半小时。

那是一条漂亮的三层游船,船上有两三百名穿着色彩缤纷的夏季服装的各国游客。碧波万顷的深海在太阳照耀下,海面变得似琉璃般金光灿烂,人们都在欢笑、拍照、眺望海天一色的绝景。但是船速越来越快,就像泰坦尼克号的缩小版——我们向着死亡全速前进。

人类对大自然的这种无知无觉,或许正是所有灾难的源起吧。

我是一直在给父母和队友拍照。这个数码相机一直斜挎在我右肩上,没有挂在颈上。令人惊异的是,灾难发生后,这个相机居然还在我的肩上没有脱落。

事后我妹妹分析说,肯定是我的双手本能地一直向前向上游,如果稍有弯曲,相机早就滑到海水里了。事后相机坏了,但我的SD卡完好,它成了我这辈子最珍贵的财产。

大约10点,我们抵达皮皮岛。

那真是大海的一个杰作,一座说不出有多美的小岛。岛屿形状像一个横着的8字,四周有宽阔的海滩。海水那么清啊,能看见水中的鱼儿。海边一排细细高高的椰子树、海滨的小木屋、木桌椅、酒吧,到处洋溢着浓郁的岛国风光。在岛上8字形的中间部分,是极具泰国风情的街市、商铺。游船就在皮皮岛的这个中间地带停泊,我们下了船就在沙滩上跑啊、跳啊,爸爸妈妈也快乐得像个孩子。

爸妈并肩站在海边,不远处有一条游艇正在驶来,我一边笑一边拍了下来。这是我给他们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这时女友小顾(江太太)说她的高跟鞋走不了沙滩,得去买一双拖鞋,我说要陪她去街上买,我收起相机就跟她走。

那家店大约离父母所在的海滩50米,沙滩在北,店铺在南。

我和小顾正在挑选,那个时间就到了——10点20分。我先是听见从南边街道传来惊叫声,那些叫声突兀、绝望,撕心裂肺,可怕极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老虎来了吗?我们都转头看,只见那边一群人发疯般地向这边跑,追在他们身后的竟然是高过三个人那么高的海水,呼啸而来!

大海竟然活了、长了,变成野兽了。我大喊“小顾,小顾……”但我已看不见她了,我转身就往北边跑,但北边海滩同样高的海水也在往这边冲来,并且离我更近!我立即又掉过头跑,我身边的人都在狂奔,没跑几步,忽然前面一堵墙挡住,有人就一下翻了过去。我抓住了一棵树,那树有一节节的枝丫,我攀着树枝往上蹿,刚到树的一半时,后面的巨浪夹杂着什么东西就铺天盖地地打到我的头和身上,轰的一声,我已经在海水下面了。

我会游泳,但那时光会游泳也救不了命,因为海水的速度太快太快了,事后报道说是每小时600公里,相当于一架飞机的速度。水的冲力实在太大了,我的手脚根本不能自主。我喝了一口海水,水又咸又涩,夹杂着泥沙。我一直冲一直冲,在漆黑的海水下,我想我难道要死了吗?我开始冷静下来,我要自己冷静,憋住呼吸,延长时间拼命冲出去。但还是憋不住,又呛了一大口海水,头也发晕了。

这时水流似乎没这么急速了,我拼命往上游,两只手使劲推挤上面的东西,但我推不动,于是我又移动自己,去寻找生命的缝隙,后来左边有点松动,我立刻从缝隙中往上钻,往上钻,当我憋不住又喝了口海水时,我依稀看到一点点亮光,于是拼命向亮光游去,我忘了是怎么冲上去的了,我只知道我终于又可以呼吸了,我活着……

10点20分到30分之间,是海啸起落的时间。我在水下的时间大概是三到五分钟,因为我还有两头跑过的那段时间,正是那个时间救了我。我很幸运,冲到街道拐了弯的海水碰到阻挡,水流变慢了。而我的父母和队友们一开始就被海啸卷进了水下。

我爬上去时海水已慢慢退下来了,退到我膝盖处,这时我发现自己在一大堆废墟上面。到处是高高的木板杂物及倒塌的房屋。海水正在咆哮着喘息着,从它们身上滑下去。人在极度害怕时,连哭都不会,麻木,混沌,大脑一片空白。

我当时的位置在岛上一座三层楼的酒店的下面,酒店里的游客及刚跑上楼的游客正处在惊慌混乱中,二楼有人发现了我,一会儿有人从阳台上丢下两条白床单,两个老外大声叫喊,让我上去,我站在木板堆上,抓住了床单。在强烈的求生意志驱使下,我闭上眼睛,咬着牙,双手死命抓着床单,就这样,我被拖上了二楼的阳台。至今我也不知道那两个老外是谁,我到了阳台上以后,他们又不顾海啸再来的危险,下去救人了。

当我的意识稍稍复苏,就发现自己看不到爸爸妈妈了,他们在哪里?海边留下的只是椰子树了。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啊?这时人们又在狂呼乱叫,说海啸还要来,人流又往最高层五楼涌去。万幸的是我在五楼找到了四个队友,当时他们和我的父母在一起,海水冲散了大家,他们也是让海水冲走直到被什么拦住或抓住了东西,才得以逃生。

十几分钟已若隔世,小岛面目全非。我们在岛上能走的地方都找了,当时很多暴露在外面的人都被救活了,因为被水淹的时间最多只有十几分钟,喝水晕过去的人只要及时抢救,把水吐出来就不会死,我们的男导游就是那样被救活的。

但更多的人没找到。据报道普吉岛在这次海啸中死了一万多人。皮皮岛上当时有六七千人,死亡约三千,有两千多人被卷进大海,至今没找到遗体,有七百多人被压在房屋和其他的东西下面,直到几天以后才被挖掘出来。

几个小时后,直升机来了,救难人员也陆续到位,泰国官方开始组织幸存游客及当地民众撤离,皮皮岛上不准留人。当晚我们被救难快艇转移到卡比岛。

海啸发生后,我的先生和队友们在普吉岛急得丧魂落魄,我的手机泡水不能用,但岛上所有能用的手机都在用,还是打不通,因为那几个小时全世界的电讯都集中在我们那里。用了别人的手机,我先生当天知道了我还活着,一直到27号傍晚,我们才在普吉岛见了面。

2004年12月27号至2005年1月2号,我们在寻找亲人……我们留下了父母的一部分骨灰,将他们大部分的骨灰撒入了大海

国内大概是26号下午开始听说海啸消息的。当天晚上我妹妹在一家饭店与同学聚餐,一个朋友跟她说苏州台协高尔夫球队在普吉岛出事了,她立刻联络到我先生,我先生只告诉她我活着,爸爸妈妈还没找到。

从27号开始,我妹妹在国内就力争出境寻找父母,有关部门的答复是来不及签证办手续。我妹妹气极了,难道这样的时刻还怕我们跑了?这样的情况还有什么“来不及”?当时外交部在网上公布了一个电话,奇怪的是这个电话一旦公布就从未打通过,也可能是打爆了。最后通过交涉,经过几天的等待,终于同意时已是2004年最后一天了。那天妹妹冒着大雪,踏上了赴泰国的行程。在飞机上,她迎来了这辈子永远无法忘怀的2005年新年,她是国内第一个到达事发地的遇难者家属。

我们滞留在卡比岛,当晚我们团队失踪的有七个人:我的父母、小沃、叶先生的太太和女儿,还有江先生和赵小姐。后来知道,在这次海啸中罹难的三个中国台湾人中,两位在我们这队,中国内地四人都在我们团队。我们这团死了一半的人。

当时一起买鞋的女友小顾也逃出来了,她和我是朝不同方向跑的,南北两股水把她挟冲在中间地带,卡在一个铁架子里面才没被卷走。

27号傍晚,我们从卡比岛回到普吉岛,与亲人抱头痛哭,虽然只分别一天的时间,却仿佛已分开了一个世纪这么久!这时又传来一个消息,说早上搜救人员在皮皮岛的树上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已查实是我们台胞叶先生的女儿!这个消息太令人震惊了,叶先生兴奋地哭了,我们当晚又匆匆赶回卡比岛。也许我也会找到我的父母,希望之光又一次亮起……

那就是全世界都知道的那个树上的小女孩,经过一天一夜她还活着的小女孩。她与妈妈一起跑,海浪来时,小女孩还记得妈妈抓住她的脚,最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已是晚上,自己被夹在一棵树中,全身只有一只脚可以动。她以为妈妈不要她了,又饿又累,天越来越黑,最后她睡着了。早上醒来,看到有三个人在下面走,她就大叫,可他们听不见,小女孩急了,拼命晃动着那只可以动的脚,救援人员终于发现了她。最后直升机将她运到了卡比岛。也许就是母亲的保佑,终于让她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当晚我们在卡比岛第一次去寺庙认尸,运到的遗体有80多具,尸体已被封箱,我们只能凭照片认人,一张张惨不忍睹的照片令人毛骨悚然,我们没有找到自己的队友和亲人。第二天早上我们再次赶回普吉岛。有消息说从皮皮岛有好几百人回到普吉岛,我们的亲人也许就在其中?第二天到达普吉岛救难指挥中心,才知道回来的只是皮皮岛上的居民而已,我们的心情又跌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