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他:“水强,今天和我一道卖甘蔗去!”可水强说,我才不去卖呢,人家年轻人都在看潮水,我去卖甘蔗,难看死了。我想想也对,年轻人嘛,就是要个面子,不像我们这些老东西了。那天他要是听话帮我去卖甘蔗,也不会出那个事的。
离我家不远处就是围垦二十工段的直堤,这里的江面很宽,只要尖山口的潮水一起来,这里就可以看到,是一个非常好的观潮点。
我拉着甘蔗来到了大堤上,只见人山人海,在大堤上有卖水果、点心、香烟的,有拍照、看相的,简直比义盛镇上的交流会还要热闹。
再看看那些来观潮的人,本地的、外地的,一家三口也有,小年轻在找对象的也有,还有放假的学生和老师,附近在修高速公路的民工也来凑热闹,还有些听不懂口音的远路人……大多数人都穿得像过节一样,站在大堤上等潮水过来。
我看得高兴煞了,占了个地方,开始卖甘蔗,生意是来得个好,忙都忙不过来。
我要交代一下地形。这二十工段有一条几十米长的丁字坝,人称“二号坝”。
这个坝主要是为了保护大堤的,要是大潮水来了先撞在这丁字坝上,会分散一些撞击力,大堤就会安全一些的。这道丁字坝就这样伸向了江心,离江面有五六米高,十多米宽,全部用石头砌起来的。平面么用混凝土浇的,很平也很宽阔,在这个坝上看潮水,特别清楚。
潮水没来的时候,江面上平静得很,就像内河一样,连浪头也没有的,很多年轻人就都拥到了这个坝上,为了争得自己的立足之地,挤得黑压压的一片。到底那个坝子上站了多少个人,谁也说不清楚啊!
大概在12点多一些吧,听到有人喊:“潮水来了,潮水来了!”因为只要潮水一过尖山口,这里就可以看到一条白线了。只听得潮水像火车似的轰隆轰隆响,大堤上的人欢呼着,有的在拍照片,有的高兴得跳起来,形形色色的都有。
可内行的人看今天的潮水不对啊,怎么先贴着大堤的边上形成浪头,而江面上的潮却并不见得大呢?于是懂潮性的人惊叫起来:“是蟹钳潮!快逃啊!”我在卖甘蔗,我都听到了,可是丁字坝上的人却听不到啊。就是听到了,听懂了,人挤着人,想逃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钱江潮啊,最凶险的就是“蟹钳潮”了,这要命的潮水是贴着堤坎先来的,两边的潮水就像偷袭者一样悄悄地涌起,一同钳向目标,要是被这个“蟹钳”钳牢,你就是再大的本事也难逃一死了。
老底子许多抢潮头鱼的和撑江船的就大多死于这种“蟹钳潮”中。现在江边抢潮头鱼的地方也没有了,年轻人和外来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堂,当然也不知道这个“蟹钳”有多少的凶险。就一眨眼的工夫,两边的“蟹钳”一起钳向丁字坝,一眨眼就涌起了10多米高的浪头,刚才还在欢呼雀跃的所有人,在第一个大浪中全部被打入江中,坝上一个人影儿都不见了。还没等落水者回过神来,丁字坝旁边卷起了两个大漩涡,落水的人像卷柴棒一样一股脑地被卷了进去。
几十里的江边火光通明,一片喊魂声。我们终于找到了这个有着红线的衬衫,仅凭此来确定这是我的儿子
当时江边上的人都吓傻了,但我绝对想不到,这个“蟹钳潮”会与我的家庭有关。
回潮后,从江边泛上来一些血肉模糊的人,有的连头都被石头撞碎了,有的缺了腿,有的缺了手,当时就像汤锅中煮烂的饺子,乱七八糟的人形在江面上翻腾。我活了大半辈子,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揪心的场面,这些落水后又被潮水泛上来的人大都没有了衣服,赤身裸体的。
大家纷纷涌向江边救人,只要能抓到手和脚的,就把人先拖上岸来。
这突如其来的大祸让人简直蒙掉了,待有些人清醒过来,才想到向有关部门求救。没多久,公安武警、解放军、政府的领导都来到了江边,很多救护车开到了大堤上。当时的市长和书记下命令动员一切力量救人,受伤的一律先抢救了再说。几十个伤员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一时间义盛医院、瓜沥医院、萧山人民医院住满了血淋淋的伤员,连医生也惊呆了,怎么一下子有那么多头破血流的人啊……
看潮的人从惊慌中回过神来,都在呼唤着自己的亲人。我的心也揪紧了,水强好像说了句要去看潮,他会不会也在这个要命的坝上啊?
我惶恐地回到家中,果真水强不见了,问他娘,他娘哭着向我要人,说:“他不是和你一起在大堤上啊?儿子呢?儿子呢?”
我们同村的有好多人都不见了,从出事到下午5点,抢险的人捞起了10多具尸首,大多数遇难者都不见了踪影。晚上,我们丢失了人的家属纷纷涌到江边,一时间江边的哭喊声、呼唤声、鞭炮声、祈祷声让鬼神都要落泪啊!整个夜间,江边哭声不断……
我们家亲戚10多个人,一直找着喊着,泪哭干了,喉咙喊哑了,亲人生还的希望是越来越小了,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让逝去的灵魂有个安息之处啊!
我们从二十工段沿着江边一直走到六工段,带来的冷饭谁都没有心思去吃,天热,过不了多久这饭就馊了,渴了我们就捧几捧江水喝。几十里的江边,那几天的晚上都是火光通明的,有的拿来了电瓶灯,有的用电筒,有的用火把,一片的喊魂声,江边还有很多的招魂灯,火光一闪一闪的。
我们心里晓得,落水的人生还希望是没有的了,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捞到亲人的遗体。潮起潮落,总会带过来几具尸体。可我们打捞了一具又一具,总也不是我们的水强,总是让我们失望!
政府也派出了橡皮艇搜寻,还组织渔民用滚钩滚,用大网拉,一批批的尸体被打捞了上来,我们整整找了5天5夜,也帮人家打捞上来了10多具尸体,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的水强。
几天几夜的浸泡,浮上来的尸体都没了人样,有的已经开始腐烂,那个恶臭啊,陈年冷饭都要吐光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希望也一点点地破灭,一个19岁的生命啊,一刹那成了江中的孤魂。我老婆从找寻的那一天起就茶饭不思,整天跟着我们喊啊哭啊……后来实在没一点力气了,回到家里躺在了床上。
5天后,我们真的精疲力竭,失去了信心。我们村书记说,萧山殡仪馆还有100多具尸体没人认领,让我们去认认看,说不定别人捞上来送到那里去了。我们抱着一线希望,就去了殡仪馆。
那现场,那情景,你们是想象不出来的。
一进大厅,一股恶臭迎面扑来,有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人形也看不出来了,只有男性和女性还大致可辨。也真苦了我们的亲戚和村书记,大家鼻子里蒙着浸过烧酒的毛巾,在一具具腐尸中寻找着我的儿子,有的尸体去翻一下,连腐肉都粘在了手上,真是可怕啊!
其实人的相貌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只有衣服还可以回忆和识别一下。据我老婆讲,儿子穿的衬衫是刚从杭州解百买来的,这个当妈的为了儿子骑摩托车能平平安安的,特地在上口袋中缝了几针红线。根据这一特点,我们终于找到了这个有着红线的衬衫,仅凭此来确定这是我的儿子了。
找到了尸体,我们的心好像也好受一些了,总算有了个着落吧。殡仪馆的同志和政府人员看我们这样难过,也同意几个亲戚的建议,让我们把尸体运回家中做法事。但我看到这样的尸体已不能搬运了,就硬着心肠说,还是火化了吧!
说完这句话,我一个大男人,当着众人,眼泪哗啦哗啦流下来。
历朝以来,从没听说过看看潮水会吃掉嘎许多人的事体。本来是多少好的一个家,出了事才真正懂得平安是福的道理
在那次潮祸中,我们周围就有一家三口都去了的,赵老师家的女儿和小舅子也被卷走了,还有一个13岁的小学生叫国锋的……光我们村就被卷走了6个,听说周围的村子里都有人被卷走的,全镇大约有40多个。
周围的乡镇和远路来的遇难者不知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的。一是看潮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二是有些人在这个大漩涡中可能被碾得粉身碎骨了,连个全尸都没有了。特别是一些外地来打工的,很多的尸体都没人认领,都是当无主处理掉的,也有很多人是失踪了的。
后来我们看到上面来了人,把扔在大堤上无主的自行车和摩托车拉走,就装了满满的几卡车。
这以后年年的八月十八啊,总有人来这大堤上点招魂灯和叫魂的,因为有人说没找到尸体,亲人进不了家门,就会成孤魂野鬼。所以这一带的江边总显得有些阴凄凄的,一般人不敢来这里走夜路。
要说有的人命大也是真的,有个叫国庆的小伙子,也在坝上被打落水的,可他真是运气,一根摩托车头盔上的带子刚好套在了一块尖角石头上,所以巨浪打下后就没有被卷走,等浪头过后被人救上岸来,虽然腿断了,可总保住了一条命啊!
还有个叫阿海的真当是好人,他是前进乡东海村的青年人,惨祸发生的时候他是站在大堤上的,一点儿都没事,可他看到这么多的人遇难,等回潮过后,他立即冲到了丁坝,在水中连续救上了两个人,当他还要救第三个人时,一个回浪打来,他也被那个人拖下了水,再也没有浮出来过。我们当地老百姓说,是潮神爷迁怒于他了,谁让他要和潮神爷抢人呢!我想被他救上来的那两个人要是忘记了他的救命之恩,要是在清明不做祭祀给他的话,真的是没有良心了。
从儿子出事那一刻起,我老婆已经精神恍惚了,可以几天不说一句话,几天不吃一餐饭,整天念叨着儿子的名字。可我们当时没有时间和心情去安慰关照她,到儿子的遗体火化后,我老婆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总是要走到江边去找儿子,有时半夜三更也会跑到江边去要找回他的心肝宝贝……
多少好的一个女人家啊!勤劳肯吃苦,挑花边、做农活,从不叫苦的,她会挑两百多斤一担的番薯和萝卜,在周围是没人可同她比的。真是祸从天降,真想不到看看潮水惹出了这么大的祸水,失掉了她心爱的小儿子,老婆从此成了一个疯女人。
为了老婆的病,我们到处求医,先后到过萧山、杭州、绍兴的很多医院。医生先诊断为忧郁症,可是治了一年多还是没有治好,后来连大小便都失禁了。我们一次一次地去医院,可她的病总是没有好转,每当我看到老婆被绑在病床上用电疗,那个痛苦啊,我真的没法说了……
那几年,我在地上种一点东西,年收入也就几千块钱,幸亏在部队当兵的大儿子来帮我,我一年到头把所有的收入都放在老婆的身上,还是要亏空。
不久,老婆的病变成狂躁症,她见东西就砸,见人要骂要打,我不知道被她打骂过多少次,可我知道她是个病人啊,总是让着她。有一次我真的身无分文了,向人借的8000元钱又很快医完了,看着被绑在床上打了安定针的憔悴不堪的老婆,我在夜里不由得放声大哭。
我现在已60多岁了,大儿子还在部队工作,他也经常回来看望母亲的,每次回家也就是带母亲去看病。
这个家啊,本来是多少好的一个家,虽然钱不多可是还过得去的,出了事才真正懂得平安是福的道理。好在村里和镇里蛮关心,到年脚边还给我家一点钱,让我们过个年。也真难为这些干部了,我的老婆发起病来老是要到村里去吵闹,很影响他们工作的,在这里说声对不住吧。
我是农民,讲不出大道理,可有时我总在想,历朝以来,从没听说过看看潮水会吃掉这么多人的事情,是不是我们太多地占了龙王爷的地盘,它报仇来了?我还在想啊,现在每年有这么多的人在看潮水,虽然有许多警察管着,可这个怪潮怎样来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会不会发生比那次更大的祸水呢?真要当心啊。
链接 据《杭州日报》下午版1993年10月4日报道:
10月3日(农历八月十八)中午12时20分许,萧山市东部地区部分群众自发到非观潮点围垦二十工段观潮,一些站在位于江心的挡水坝上的人,被汹涌的钱江潮卷入江中或冲向堤旁的乱石堆中,发生重大人员伤亡……
一个人的唐山地震
口述 武存升 整理 韩斌
钱钢写的《唐山大地震》,放在床头很多年了。看不下去。一看,眼泪就模糊了双眼。30年了,我没和任何人详谈过往事。就是和家人,也只是三言两语。
他们听不下去,我也讲不下去。
如果你去过唐山,你会发现唐山人跟我一样,尽量回避谈及往事。今年是唐山大地震30周年,我也已经是75岁的老人。我想,我得找人谈谈了。这对我可能是一种解脱。
我叫武存升,1932年4月1日生于天津市津南区辛庄乡上小汀村。家里很穷,兄弟姐妹六个,从小挨饿。1938年闹日本鬼子,家乡又发大水,没法活了,父母带着我们逃难到了唐山。
1949年,我考取了唐山市中。唐山市中很有名,是“戊戌变法”后办起来的老学堂了,还是李大钊的母校,学校没了,在地震中毁了。现在的校址是新建的。
18岁时,我直接从学校参军,远赴抗美援朝战场,在空军第八师22团司令部作战股服役。1965年,在浙江象山的渔山列岛,我任空军雷达站副站长。有一次,一架台湾侦察机闯了进来。它很狡猾,擦着海平面飞,到了海岛上空才突然拉起来。当时我立即带领战士冲向阵地,用高射机枪向它猛烈射击。从这件事你可以看出,我这个人遇事不慌张,越是危急时刻,头脑越冷静。所以我在唐山大地震中才有不一般的经历。
1976年7月27日20:00——怎么那么静呐?天黑黑的,夜静静的,闷热闷热的。
我带着二哥的女儿武淑敏,正沿着陡河散步。我们拉着家常,不知不觉已绕着华新纺织厂走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