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中原与闽台渊源关系研究三十年:1981~2011
18710300000065

第65章 分蘖与聚合——闽南对中原文化的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3)

根据陈政、陈元光家族唐初的移徙变迁,陈氏籍贯的三说均有可采信的理由,可综而析之。据《元和姓纂》陈政一脉“系出河东”应无歧义。此为祖籍地,而光州固始则为陈政父陈克耕从唐太宗平天下后奉命率部驻扎之地,并由此出镇潮泉之间。岭南首领说也不能轻易否定。这是几乎与陈元光同一时代的文人对其南下后身份的认定。据《唐书·地理志》和《元和郡县志》以及宋人吴舆的《漳州图经序》载因陈元光奏请建置的漳州很长一段时间划归岭南道,漳州自初建至天宝元年的50多年间隶于岭南道。天宝十载,漳、潮二州又从福州都督府治下分出,划归岭南道。张将陈元光当做“岭南首领”——汉人军事集团的领袖人物也是可以理解的。笔者赞同清代康熙年间学者庄亨阳等所纂《龙溪县志》对祖籍、出生地、生活区域的处理方法。该志“唐列传”首列“陈珦”曰:“陈珦,宇朝佩,先固始人,祖政,父元光,开漳因家焉,遂为漳州人。”陈珦既可称“漳州人”,陈元光长年率军赴潮平寇称为“岭南首领”也无不可,但“岭南首领”决不能误认为是“岭南土着”。

概言之,笔者认为陈氏家族的籍贯三说可以并存统合:河东是其祖籍地,光州固始是其驻扎家居、奉诏出征地,岭南为其征战戍守地。

唐以来陈元光的后人为何在自家宗族谱上认定是光州固始人?陈氏随行部将后裔亦大都认光州固始籍,如漳州龙海洪岱蔡氏祠堂楹联曰:“济阳衍派,上溯周姬分固始;鸿山发迹,逻思祖泽启清漳。”漳州方姓奉随陈政入闽的队正方子重为肇基始祖。云霄县阳霞村建有“昭德将军方子重祠”楹联曰:“辅王师,出固始,万里戎机安闽粤;传衍派,播漳州,千秋业绩启云阳。”诚如清乾隆《龙溪县志》所指出的:“陈元光,光州固始人,王审知,亦光州固始人,而漳人多祖元光与泉人多祖审知,皆称固始。”甚至渐被同化的闽越土着后裔也追随入闽汉人改称自己的祖先来自光州固始,即所谓“闽自汉武迁其民于江淮之间,尽墟其地,故后世氏族半属中州,然《路史》谓闽乃蛇种,若黄、林是其土着,余考二氏谱牒,又似不尽然……皆曰光州固始”。这是值得关注的社会文化现象,其中蕴藏着族群迁徙、文化传播若干密码。

通常情况下,由分孽而迁徙的族群习惯于对先辈遗传下的历史文化信息进行筛选,而后进行重新组合和认同。闽南的陈氏家族以及其他相当一部分氏族不论是否为唐初随陈政、陈元光入闽,大都在族谱上郑重标明是来自中原(中州),来自光州固始,并非全然受唐末王潮、王审知入闽建国的时尚影响,而更重要的是反映一种典型的族群认同,更确切地说是对中原文化的认同。造成这一认同的原因有三:

其一,中原在中国的特殊地位。中原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汉代班固说:“崤、函有帝王之宅,河、洛为王者之里。”从中国文明形成的唐虞,到夏、商、周三代王朝,都城大都在这一地区。其实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已经比较细致地讲过:“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现代考古学的田野工作对此作出了证明,经发掘研究有可能属于唐虞的山西襄汾陶寺,可能属于夏初的河南登封王城岗,夏代的偃师二里头,商代的偃师尸乡沟、郑州商城等遗址,都在晋南豫北,环绕河洛地区。周人本立都于陕西关中,沣水沿岸的丰镐,伐商后在今洛阳建立东都,形成宗周、成周两都相峙的局面,以及横贯中原的王畿区域,为此后汉、唐的长安与洛阳两京奠立了基础。中原也是北宋以前中国经济的中心。中州素为“天下之大凑”,是贸易往来、通达四方的枢纽。同时,中原地区是文化的中心。洛阳、开封等均是中古时期文化荟萃之地,河图、洛书,学术、巫术,交融激荡,辐射八方,蔚为大观。

其二,程朱理学的价值取向。明清时期的家谱、族谱多为族中的文人士子所编纂,在有关族源史料稀缺的情况下,其文化价值取向关乎氏族来源。中华文化主干儒家学说至宋演化为理学,广义上说有濂、洛、关、朔、蜀、闽和陆九渊的心学。源于河南洛阳的二程的洛学代表理学正脉。朱熹在系统整理二程遗说的基础上,加以创造性阐发,同时又博采周敦颐、张载、邵雍等部分思想精华,建立了完整的闽学体系。闽学,或确切地说是朱子学,在闽南学人中被尊为正统。朱子曾任职过同安主簿、漳州知州,被称为“大儒过化之地”并渐为“海滨邹鲁”,从学缘上看,从洛学到闽学是中原文化播迁、演进的结果。学术上的道统经知识分子的传播,转型成为闽南族群的“族统”认同。族统是一个或多个族群对其族源的共同认知和集体记忆,在闽南具体表现为:在修纂族谱、家谱时有意识地如实记载或“矫正”族源出处,并集中地指向中州大地。明清时期这种情况普遍发生。族统在某种程度上往往超越血统,成为族群的共同历史记忆,成为族群的精神纽带,并长期、广泛地产生影响。

其三,陈元光将军的神化。北宋庆历年间曾任漳浦县令的吕璹《威惠庙》诗云:“当年平贼立殊勋,时不旌贤事忍闻?唐史无人修列传,漳江有庙祀将军。乱萤夜杂阴兵火,杀气朝参古径云。灵贶赛祈多响应,居民行客日云云。”传递出唐代漳江畔已有庙祀陈元光将军的信息。北宋余靖《武溪集》中《宋故殿中丞知梅为陈公墓碣》文中载陈坦然曾于天圣年间(1023-1031年)任漳浦县令,“邑西有陈将军祠者,郡图云:仪凤中勋府中郎将陈元光也,年少强魂,邦人立庙享祠甚谨,日奉牲币无算。岁大旱,遍走群(郡)望弗雨。公(陈坦然)乃斋洁诣祠下,祷云:‘政不修者令之负,祷无验者神之羞。国家崇祀典所以祈民福也。祀苟不应,何用神为。’即錀扉与神约曰,七日不雨,此门不复开,纵祠为烬矣。行未百步,霾风拔巨树,仆于道。俗素信鬼,及是,吏民股战神之怒。公徐曰,民方嗷,何怒之为?乃援辔截树而去。果大雨,田收皆倍。邑人刻词以纪其异。”这一史料的发现说明北宋初漳浦即有陈将军祠,且香火鼎盛,信众甚多。可与南宋绍熙元年(1190年)知漳的章大任所撰《威惠庙记》相印证。该记曰:“灵着顺应昭烈广济王庙食于漳,历年数百,祭皿未尝一日干也……”自宋代起,被当地土着酋首袭杀而殁的陈元光将军,屡屡“显灵”并很快转化为一尊官民共祀的保境安民之神。所以素信神鬼的漳人“多以为祖”,祈求庇佑。这一闽南民间习俗至明清还衍化为男性婴幼儿认神明为义父求其护佑的民俗。民间信仰的最大特点是禳灾祈福。与神明的同族、同源当是百姓的精神慰藉的需求,是重血缘、亚血缘关系的生动体现。由敬仰陈元光的开漳之功,进而崇拜陈将军神灵,再到攀附陈元光的族源出处,便成为文化聚合的一种消除地域差异、实现天地神人和谐的独特景观。

经历了1300多年的风霜雪雨的磨洗,许多历史信息在传递中消隐、失真,而一些具象征意义的文化符码却逐渐浮现、凸显。至迟到明清时期,光州固始在闽南族群中已成为了无可替代的文化符码。文化符码的浮显与确认在某种程度上比局部的历史真实更为重要,因为有了符码,族群的文化基因方可遗传,历史记忆才不会在岁月长河中流失。特别需要指出的是,随着闽南族群向台湾的迁徙,“光州固始”的文化符码被进一步放大,可以说,当今约1800万祖籍闽南的台湾同胞,原乡为福建闽南,祖地则是河南光州固始。正因为族统观的影响与作用,中华民族的文化聚合也在族群认同中得到不断强化,并转化为生生不息的民族凝聚力。

文献来源:2008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论文,《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

作者简介:郑镛,《漳州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主任,教授,福建省漳州市历史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