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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与他人交谈的时候,心爱觉得自己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就像现在,她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子,不需要与任何人交谈。车子缓缓地在公路上行驶,她从岔路口离开高速路。山路在眼前无边无际地铺开,最后在一座她能看到的小山之间隐没。心爱知道,那座小山有一个隧道,过了那个隧道墓园便近了。越接近隧道,两旁的树木越发的葱翠茂密。一辆黑色的车缓缓从另一个方向开来,黑得让人压抑,心爱觉得难过。她不认识那些人,只是她想,这条道上走过的人心情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一样的痛,一样的伤心欲绝。
墓园坐落在小镇上。
心爱把车停在小镇中心广场上,拿了一把小雏菊。经过一个酒吧,进入墓园的入口。心爱没有特别留意小镇的街道,虽然走过很多次,在她看来那条路灰暗而漫长,一直以来对它的感觉就像自己第一次来时一样,毫无好感可言,她甚至有些讨厌。是的,讨厌这个地方,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让人生离死别的地方?
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酒吧,是因为她路过的时候,有个酒保一样的人对她喊了一声:“要下雨了。”酒保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接触到心爱冷漠的表情,好像自己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他再没有说出口来,只是对心爱笑了一笑,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只是善意地提醒她。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大墓园的主体部分是在一个有些坡度的山丘上面。墓碑一排一排的安静有序,说不出的安静。两排墓碑之间种着一种笔直的长松,长松差不多一人高,整年整年绿葱葱的,虽然同是绿色,可是想必是感染了那些来来往往哭泣的人们,那种绿色并不翠,反而有些发黑。
心爱踏着石阶走到第十二排墓碑的时候,一个男子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她转头看到第十一排墓碑的最里边站了一排人,众人哭丧着脸,想来是有亲人刚刚过世。心爱原本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她向第十一排墓碑走去。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她没有缘由地突然想去看看她。
隔着长松,启航和她擦肩而过。他看到第十一排墓碑旁边的一群人,也看到心爱的背影。他暗自唏嘘,面无表情地离开。生离死别每天都在上演。
“要不要进去坐一坐?”启航路过酒吧的时候,刚才对心爱说话的那个酒保对他打了招呼。
启航走了进去,向店里望了一望,一个人也没有。
“权哥,怎么生意不好?”他拍了拍酒保的肩,两个人看上去很熟,因为启航有一段时间常常来这里,也光顾他的店。他叫了他一声权哥,听上去像是混混的称呼。那个叫权哥的酒保,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左手上一条青色的龙文身,果然像是个混混。
阿权递给他一支烟,启航摆了摆手。
阿权说:“现在才大清早,我刚关门好不好?”
启航笑了笑。
“进去喝几杯?我刚学会调一种新口味的鸡尾酒,要不要尝尝,”阿权上下打量了启航一番,又贼兮兮地说,“不过后劲很大哦,就怕你受不了。”
“试试就知道了。”
启航推开酒吧的大门,径直走到吧台前。或许这是一个好借口,他需要大醉一场来凌迟那颗痛到麻木的心。一个人坚强得太久未必是一件好事,偶尔也需要发泄内心的不满与怨恨。
他打开一罐啤酒,阿权在吧台里一边眉飞色舞地调酒,一边和他瞎聊:“你从墓地出来,有没有看到一群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他想起在第十一排墓碑看到的那个白衣的小女孩,他看她的时候,她正好看着他。她的眼神出奇的平静。他想一定是她的亲人出事了,妈妈还是爸爸?
“怎么了?”启航好奇地问。
阿权停下摇酒的动作,凑了过来小声地说:“你有看到,你知道那个小女孩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父母?原来她父母都过世了。
他当然不知道,也知道问话的人想来一定知道。阿权接着说:“那个小女孩啊,也不知她家怎么惹到洪哥头上去了,派了两个混混在她家放了一把火。可怜,现在孤零零一个人。”
启航笑了一笑,他隐约知道这个叫阿权的人是混黑道的,只是这件事和他并没有半点关系,虽然觉得小女孩可怜,可是也只是一笑置之。
“墓园安葬的是你什么人?”阿权问,他放一杯水红色的酒在启航面前。
启航没有说话。
“一定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我弟弟。”
启航叹了一声,阿权跟着他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
启航伸出手去对阿权说:“再来一杯。”
“你确定?这酒后劲真的很大哦。”
启般站起身来,探到吧台里面,把那个调酒的器皿拿了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喃喃说:“又不是不给酒钱。”
酒吧外突然传来“啪啪”的声音。
阿权懊恼地说:“下雨了。”
下雨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启航依然喝着酒,他的酒量很好。这一向是在宴席间让他欣慰的事情,不必担心有人把他灌醉。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嫌自己酒量太好,宿醉也是一场奢望。可他今天是打定了不醉不归的念头,启舟的死忌。所以,他们从早上一直喝到中午,他还是自认为很清醒。
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因为下雨和台风警告,酒吧没有一个客人。
天色因为暴雨的关系,看上去像就是黄昏,有人跑了过来。隔着磨砂的玻璃,启航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那人推门而入,红色的是她手中的伞。
心爱的到来,让吧台的两个男人都转过了头。启航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必须扶着吧台才不至于摔倒。他已经有八分醉了。
一个看上去酒气熏天,另一个流气得绝非善类。心爱心里有那么一点畏惧,却还是壮着胆子走了上去。当她看清楚是启航的时候,觉得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太让人不可思议,她不想遇到他的时候,他老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除了在他的公司外,她并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他。
“你们认识?”阿权显然也看清楚了她的表情。
心爱摇了摇头,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从包里拿出便签条,在上面写着:“请问这里怎么能叫到计程车?”她完全没有料到车子会在这个时候出毛病。
阿权狐疑地接了过来,好好的话不说写什么字?
心爱快速地在上面写着,我不能讲话。她碰了碰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
阿权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在心里说,难怪早上不理我,原来是个哑巴,可惜了,长得还不赖。
心爱敲了敲便签条让他回神,阿权清了清嗓子说:“你要回去啊,这里计程车很难叫的,外面下雨就更难叫了。”“回去,谁要回去?”启航伏在吧台上,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有些意识不清。
阿权突然想到,对心爱说:“对了,这家伙有车。”
“可是他好像喝醉了。”心爱在纸上写。刚才不小心淋了一点雨,衣服湿掉有些冷了,拿笔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要喝一点东西吗?暖暖身子。”
对于阿权的好意,心爱有些不好意思拒绝。她坐在启航的旁边,捂着阿权给她的杯子取暖,眼睛看向启航。除了上次在人行道上,这是她靠他最近的一次。他的眉毛很浓,嘴唇有些薄。心爱想起紫欣说过,唇薄的男人薄情。他快要睡着了。
阿权解释说:“这家伙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跑来一次,每次差不多都喝得五分醉。这次比较离谱。”阿权给了她一杯饮料,“放心,不会醉的。”
心爱喝了一小口,甜甜的,对阿权笑。
“什么味道?”
心爱写着,“很甜,像柑橘。”
“柑橘啊。”阿权也笑了,他本来是想调出一种红缇的味道。
启航这个时候突然又伸出手来,器皿里的酒,被他喝得一滴也不剩,“阿权,你的酒呢?”他问。
“唉哟,你不能再喝了,等雨小一点,我送你上计程车。”阿权一把抢过他的酒杯。
启航看到吧台上心爱的伞,转头问她:“你也是来墓园的?”
心爱点头,不过启航根本看不清楚,他向心爱坐的位置挪动,却差点摔了下来。心爱忙用手扶住了他。她和他四目相对,他醉了未必真正意识到是她,可是心爱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有那么一刻,心爱想,她是懂他的,失去亲人的伤痛。
“你来这里干什么?谁葬在里面?”启航含糊不清地问。
心爱在纸上写,“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如果不是因为哥哥那个时候用身体护着自己,今天看她的会是谁?
因为醉意,启航翻来覆去看不清那些字。阿权拿了过来,“算了,我念给你听。”刚开始的时候阿权中气还很足,可是慢慢弱了下去,念到哥哥的时候,声音小了下去。阿权看了心爱一眼,那她现在差不多就和一个孤儿一样了。
启航问:“那你没有亲人了吗?”
心爱还没有回答,阿权用力拍了拍启航的头。
启航突然坐了起来,精神有些抖擞,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有一个弟弟,可是他死了。”
心爱在纸上写,“你想他吗?”
“想?”启航哼了一声,没有讲话。
心爱在心里说:“我也很想他们。”
心爱在酒吧里坐了一会,雨势还是很大,时针已经转了好几圈,下午五点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全黑了下来。
阿权说:“这样下去可不行了。李小姐,你开他的车回去吧,这雨怕是一时停不了了。”
好不容易把他扶上了车,心爱摇下车窗,阿权说:“麻烦你了,他平时可没有这样醉过。”
可是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心爱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你把他送到那里就可以了。”阿权说了地址,正是启航上班时候的地址。心爱想,不知道现在他公司里面还有没有人,总有一个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实在不行就送到他去酒店好了。
她和他距离只有一尺之遥。车子里面很安静,只有雨刷不断打来打去的声音。那是一种很温馨的感觉,外面是狂风暴雨,车子里面很安全。心爱想起小时候家人一起赴宴的感觉,心里虽然有些担心和好奇,对马上要发生的事不太确定,但是却并不害怕。因为不管怎么样,身边的人会保护自己,很安全。
心爱无比的沮丧,她想要和他说些话,比如问一问,你家在哪里?或者说些安慰他的话。可是不能,她说不出话。就像上次他拾起她围巾的时候,她想说声谢谢,可是她说不出来。早在一年以前,医生就宣布,她的声带,永远都不可能再复原。
没有奇迹!
车到市区的时候,雨才慢慢停了下来。心爱把车子停在启航公司的楼下。对面的设计中心,二楼的落地窗是自己每天都会驻足看他经过的地方,可是在启航公司楼下看着觉得好陌生。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在他的世界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心爱看到一楼的接待室里亮着灯。她留启航在车上,打算下车去问一问。他们应该知道他住在哪里吧。她想。可是她刚打开车门,启航也下了车,他歪歪扭扭地俯在花台前吐了一地。任谁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人,醉起来像个小孩。
“执行长啊!”阿旺从大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有些不可置信,执行长居然也有这样放纵的时候,他平时可是严苛的人。
心爱拍启航的背,阿旺忙过扶住了他,很严肃认真地辨别真伪,真的是执行长大人呢。
心爱想问他启航家里的地址,可是包包里找不到便签本,她对阿旺比了几个手语,可是他并不懂得。她急得连阿旺也跟着着急起来,“你是执行长的女朋友?”
心爱无法解释。
“你们吵架了?”不是吵架了干吗喝这么多酒,阿旺说,“要我帮忙吗?”
心爱试着用唇语说:“他家在哪里?”
说了几次,阿旺才明白。
“在陶言街小区S楼二栋顶楼,就是蓝色的墙砖。”
阿旺怕心爱找不到,因为离得不远,特地送她过去。
启航醉得越发的沉,上了电梯。阿旺说:“执行长的女朋友,我不上去了,那边还要守夜呢。”这也算是擅离职守吧。
心爱对他点了头致谢。这段路,她想她还能应付。启航的酒品还算好,他并没有嚷来嚷去,还算安静,除了他很重之外。心爱扶着他站在电梯的角落里。
第十一层的时候,电梯突然卡了一下。心爱吓了一跳,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启航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腰,他的头放在她的肩上。他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嘴角微微泛起笑容,好像做了一个久违的美梦。为了不让他摔倒,心爱不得不抱住他。还好晚了,电梯里并没有多的人。
这样的姿态有些暧昧。
心爱的脸烧得红通通的,启航呼吸的酒味直抵在她的颈边,让她也熏熏然起来。
当启航终于可以安稳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心爱坐在他家的沙发上看着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一过,她就离开这里,就当今夜只是一场梦境,十二点来的时候,灰姑娘还要回到厨房。他们还是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心爱想,这是不是天意,要不要给他留个言什么的?她想让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叫李心爱的女子,只是知道名字也是好的。
启航的家里陈设很简单,以白色为主。从客厅到卧室,零乱地放着许多杂志和书。他们进来的时候,还不小心打翻了书柜,好在东西摔在地毯上,并没有破损。整个房间越发显得杂乱。
心爱一本一本地整理好书和杂志。她在地毯上看到了一个相框,想必是从书柜里掉出来的。两个拿着棒球棍的男人,一个是启航,她想另一个一定是启舟。心爱摩挲着照片,他们长得很像。
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破了宁静。没有人应答,电话进入了答录状态。是女声,柔和的女声:“启航,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在家?明天和美宁签约,可别迟到了。晚安,祝你好梦。”
心爱离开启航家里的时候,时针正好指到十二点。心爱觉得,他们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她曾经到过他的世界,而他却并不知情。她关上门离开,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如果有缘一定还能再见。
启航第二天从头痛中醒来,隐隐约约对昨天晚上的事有些印象,只是他的印象只限于酒吧里所发生的事情。他应该是喝醉了吧,他想。开着的电视新闻里说昨天晚上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雨。昨天晚上有下雨吗?启航关上跑步机,拨了阿权的电话。
“阿权,是我。”
“酒醒了?”电话那边依然是嬉皮笑脸的调调。
启航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对阿权说:“车子还在你那里吧?”
“车子,什么车子?哦……你说你的车,现在应该在你家楼下吧。”
在楼下?启航皱起了眉头,车子怎么会在楼下?或许是阿权开过来的也说不定,他想。
启航说:“那谢了。”
阿权在电话里笑了一笑,阴阳怪气的味道,“那个女孩子怎么样了?”
“谁?”启航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就是昨天……”
“你等一下。”启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启航看看表,才八点不到。他打开门,看到林应姿站在门外。她拎着一个小袋子,穿着一套白底碎花的洋装。
她对他说早晨。
启航的手机还和阿权通着话。启航对阿权说:“再打电话给你。”他挂了电话,对林应姿说:“这么早,有事?”
他站在门边,似乎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扬起手中的小袋子,林应姿说:“不是让我站在这里说话吧。”
启航这才偏了偏头,让她进到里面去。
“顺道买的早餐,给你。”
“不必那么麻烦。”
“显然你没有听到我昨天晚上给你的电话录音。”
启航问:“什么事?”
“董事长今天要和美宁签明年的代理合约,可是他早上起床找不到合约,是不是在你这里,让我过来问问。”
启航皱了皱眉,他和父亲的相处之道,必须要通过第三个人?
“的确在我这里。他应该打个电话过来问问。”启航说。
林应姿坐在沙发里,“你也可以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她揶揄他,“你家怎么今天突然变得整洁了?”
启航四下一看,也觉得干爽许多,转话题问:“在我爸手下做事,怎么样?”
应姿说:“还好。”
接下来,似乎会说到那个伤心话题,应姿没再说话,过良久才含糊地问启航:“你吃过早餐没有,吃完早餐一起去美宁大厦。”她把早餐从袋子里取了出来,是瘦肉粥。
启航说:“我早餐不太喜欢吃粥。”
“你未免说得太快了些,大少爷,那去楼下吧。”应姿拉开冰箱的门,把瘦肉粥放在最底层,“你当宵夜好了。”她拍拍手站了起来。
启航突然觉得有点难过,若是启舟还活着,他们应该是最般配的一对,会很快乐、很快乐地生活。
“怎么啦?”
“没有。走吧。”
他在出神。
启航和应姿离开咖啡厅的时候,他撞到了服务生。应姿走在前面,她头发盘在头顶,启航走在后面,他看到她的后颈。他脑海里面突然闪过一些画面,快到他来不及抓住。电梯里面的画面,他在电梯里抱住了她,她的颈部曲线……她是谁?看不清,好像是梦一样。
服务生端着的咖啡倒在启航的身上,他揉了揉额头。他的西装上衣给弄脏了,那个服务生连连说着对不起,弄得启航有些难堪,其实是启航先撞上他的。启航叫应姿先去美宁看看董事长有没有先到,他换好衣服再去。他跑到设计中心,设计中心在旁边,方便而已。
心爱在启航进入大门的时候,就看到了他。她想转身离开,可是却被他叫住了。
怎么办?被他认出来了吗?
“小姐。”为了赶时间,启航小跑了两步,走到心爱的面前。
心爱低下头,她想他认出了她。
“小姐。”
启航第二次叫她的时候,心爱抬起头,眨着眼睛看他。
“请问棠紫欣小姐在不在?”
心爱有些失望,她向里面指了指。
启航笑着对她致谢,他并没有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秒,所有的时间不过一分钟。他并没有认出她来。是她自己太过多心了吧,他喝得那么醉,应该认不出自己——失望总是难免的。
可她还是抱着希望。就算不能实现,她也管不住自己不在心里充满希望啊,至少这样会觉得更快乐一些。也许有一天,他会想起来,就像灵光一闪似的。
心爱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命运不会给她全然的好运。
心爱从出租车上下来,扬起头,阳光照着美宁,蓝灰色的玻璃建筑,衬着亚热带湛蓝的天空,那么的壮观。一大片街在阴影之下。美宁的标志在阳光中一闪一闪的,像镶着一道金色的边,让人看着眼花。
因为紧张和小心翼翼,她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的女子。心爱不好意思地低头向她道歉,向美宁大厦走了进去。
女子狐疑地回头看这个冒失的人。
“林小姐?”助理随着应姿回头看去,回转的大门,大厅里人来人往,却不知她在看谁。
“Allison,你先在这里等我。”Allision是启航的助理,林应姿一边说着一边把怀中的文件向Allision怀里推去。她跟着心爱进了大厦,几乎是有些慌张,顾不得什么形象。她在大厅的圆柱后面,看到等着电梯的心爱。长长的直发一直垂到腰际,眼睛很大,一张娃娃脸,嘴唇有些上扬,像是永远嘟着。
是她。
心爱站在电梯前,看着红色的箭头从十八楼一路向下。电梯门“叮”地打开了,心爱正准备进电梯,看到保安向自己走来,但是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应该不是叫她吧。
“等等。”
“就是你,小姐,你先不要走。”
心爱茫然不知何事。
“你是哪里来的,哪个部门,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怎么可以随便进大楼呢?”
他问得太多,心爱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手提袋里的便签纸。保安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是这里的员工吗?”他问,气势汹汹的。
心爱摇了摇头。
“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有什么不轨行为?先到外面再说。”保安拉着心爱向外走。
心爱甩开他的手,比了一个手语。
保安愣了一下,脱口说:“你是个哑巴啊。”之前的嚣张气焰有了些平缓,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竟然是个哑巴,任谁看了都多了几分同情。
哑巴?虽然这是心爱必须接受的事实,可是心里无可避免的有些受伤。哑巴,这个词,此刻像烙铁一样,烙在心爱的心里。她想为自己辩护,可是她说不出话来。
“小姐,我们这里不是慈善单位,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呢?要捐钱吗,到别处去吧。”
已经有一部分人在围观这两位当事者了,有人对保安的无理取闹有意见,厌恶地看来,又轻蔑地走开,只是都不开金口。
心爱想把那份合同狠狠地甩在保安的脸上,他推着她走,心爱反而平静下来,这样的事,又不是第一次遇到。
心爱甩开他的手。
“什么事?!”
声音在大厅里响了起来,人群让出一条道来。走进来两个人,保安一眼认出了那个打头的人,是总裁的人。
启航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电话,是崔总监打来的。
“执行长,你的合同忘在设计中心了,刚才棠小姐打电话来,已经叫李心爱小姐送了过来。”
“知道了。”启航嘴上说得轻快,合同居然丢在设计中心?!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他想着可能是受昨天宿醉的影响,他揉了揉头。
启航刚想挂电话,崔总监忙说:“执行长,那个——你见过李小姐了吗?你已经拿到合同了?”电话的那边似乎非常的不安。
“没有。”启航说。
“执行长,你还是去找找李小姐吧。她可能有些不方便,可能是设计中心实在是太忙了,要不然棠小姐也不会让李小姐给你送合同。她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哪里不一样?”她一不一样,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小姐不能说话。”
启航正看着心爱,那双大大的眼睛对他眨着,像小鹿一样纯然的眼神,似乎透着无辜。他刚才在设计中心见过她,觉得有些面熟,对了,那天晚上,她的围巾被风吹落在他的车上。他想了起来。
在老总没有问出“怎么回事”之前,那位保安先发制人地指着心爱说:“副总,这位小姐不是公司的员工,却强行要进公司。”
心爱直走到启航的面前,她看了他一眼,狠狠地将合同摔在他的手上。明明是那样有气势的动作,启航却在她的眼睛里瞧出一闪而过的柔软信息——下次可不要忘了。
启航对保安说:“我想你弄错了,这位小姐是给我送文件过来的。”
保安有些尴尬,心爱耸了耸肩,转身离去。林应姿从大厅的另一边走了过来。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心爱突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她们见过,一年前在医院的走廊上。她非常确定。
应姿回头想叫住她,启航说:“应姿,董事长来了吗?应姿?应姿?”
“哦,来了——在楼上——”
心爱以为经过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她和启航之间或许会发生点什么,虽然她并不奢望是那些旖旎的情节,只是他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未免让人失望。他甚至不记得她到过他家。可是生活并不会因此而停滞不前。只是第二天的下午,设计中心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应姿找到了心爱,她们约在旁边的那家茶餐厅。
她打量着自己,心爱觉得她的眼神太过明显,让人有些透不过气,像是要把她看穿了一样。
良久,她才开口,开门见山地说:“李小姐,我们以前见过面对吧?”
心爱点了点头。
应姿有些微停顿,在心里揣摩着合适的词,“你怎么找到启航的?”
心爱想,颜歆找到章启航花了一些时间,可是心爱觉得没有必要对林应姿说,她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你的嗓子还没有好吗?”应姿问她。
心爱不自觉地隔着厚重的围巾摸了一下喉咙,她无声地笑了。
“没有关系,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那——启航知道这件事了吗?”
心爱摇了摇头。
“你要不要单独和他见面?”应姿问她。
心爱头摇得更厉害了。心爱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笔和纸,她写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对。”应姿淡淡地笑了,眼角突然闪出了泪花。启舟已经死了,她最爱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还有什么比这一句更让人觉得凄凉。
她一向好强,不想在别人面前掉泪,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心爱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李小姐,你要保重呢。”
心爱也跟着站了起来。
应姿说:“我一直都很想谢谢你。”虽然结果并不是她预期的,那时却给了她无限的希望。
应姿走了以后,心爱重新坐了下来,端端正正地坐下来,仿佛这样坐得再久也不会累似的。
她想起那间白色的病房,哥哥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他说心爱你要快乐地活下去。她颤抖的手为他签了器官移植的手续。她知道这个医院的另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个人需要它。心爱觉得视线模糊了起来,等她忍住眼泪,再抬头时,看到之前林应姿坐的位置上,坐着另一个人。一身灰色的西装。
是何苏。
他怎么在这里?
“你没上班?”他问她。
明明看到她泪眼婆娑,却像没事一样地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他还真是个奇怪的人,要不然,怎么会脑子坏掉了,一天到晚来追她这个不能说话的人。他把她捧在手心里,像宝贝一般。
每个人做每一件事,大都是有原因的,何苏的原因,心爱明白,只是从不说出口。他不说,她当自己不知情。她认识何苏是在一年以前,那场车祸之后不久。他出现在她的面前,他送花,他追求她,跌破眼镜的事情呢,他居然还会手语。
紫欣说:“他要追求心爱,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得到。他的条件如此优越,该不是花花公子什么的吧。”
何苏是独子,难免有些公子哥的脾气。他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倘若非要缺点什么,何母认为是缺一个管得住他的人。大家都疑惑不解,他到底喜欢上心爱什么呢?
心爱想,可能是她安静吧,她当然不能像他以前那些女友,在他耳边叽叽喳喳,限制他做些什么事情。心爱有时候想,何苏并不是真的爱自己。
心爱和何苏没有爱情,可是这算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满街都是。心爱并不认为她会喜欢上何苏,可是她也没有办法阻止他追求她。他有自由。心爱真正喜欢的人是启航,何苏也知道。就像在天国的家人,永远在她心中一样,启航也在她心里。
可是如果你经历过那样孤寂的岁月,那些岁月里面章启航是她所有的希望,像血肉一样,不可割舍。她永远记得那天——心爱,那个接受你哥哥心脏的人是章启航。颜歆说。
命运是什么,若是你轻易得知命运的安排,那命运怎么会叫做命运。她从来没有怪过谁,就像后来不久听到那个人说——李小姐,你不要太天真了,接受你哥哥心脏的人已经死了,是章启舟。我们做过约定吧,我告诉你一个真相,而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想什么?”
心爱拨开何苏在她眼前晃动的手。
“你能不能专心一点。”他说。
心爱用手语说:“你怎么在这里?”他看得明白手语。
“怎么,你们终于见面了,事情要曝光了,他知道了?”何苏不答反问,他指的当然是章启航。
“他到底哪一点好呢?”何苏问,“心爱,不要再接近章启航了,你不要以为那件事情他会对你另眼相看,就算有,那也只是感激,就像字面上的意思那样。他到底哪一点好呢?”
“我到底哪一点好呢?”心爱用手语问他。
何苏叹了口气,“我们现在是在说他。”
“何苏,你该找个女朋友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因为他有你哥哥的心脏?”他帮她回答。
心爱心里一震,这件事情太过复杂。
每个人都以为这是真相,可是真正的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心爱知道,颜歆违心地告诉她这个所谓的真相,只是想着让她并不那么难过。接受哥哥心脏的人已经死了,是章启舟。虽然是之后才明白的事,虽然很伤心,心爱装得若无其事,也许装作不知道要幸福一些吧。
可是心爱没有办法否认,她最初对启航另眼相看,的确是出于某种私心。她和章启航一样,他们都失去了亲人,都是寂寞又孤独的人。所以,她怜爱他。
可是他们都以为她会爱上他,是因为哥哥心脏的关系。
街的拐角设计中心的对面,是章启航的世界,他们毫无关系。就算他真的爱上她又能怎么样,她不能说话,对他一点益处也没有。心爱心里突然开阔起来。没有他,她的明天或许就走完了;可是没有她,他的生活还有无限的可能。而她只需要这样远远地观望,当作他一辈子也不知晓的秘密。
心爱偏过头去,认真地对何苏用手语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命运注定要相遇的两个人,千回百转之后,依然还是会相逢,就像她和启航。他们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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