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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四日(1)

远远地看着他,是我们最亲密的距离

所有短暂而浪漫的爱情

都可能成就暗无天日的悲伤

这一点

我并不想让他知道

在来去匆匆的机场

告诉一个即将消失在我生命中的人

我有多爱他

多像演出一场煽情的离别剧

绝口不提胜过千言万语

我微笑与他告别

尽量云淡风轻

他是睿智而自私的人,不但对自己的欲望了如指掌,还通晓获取与操控的途径和手段。所以,一个人(包括我)与他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不用自己做主,全凭他的需要。他想要爱,自会爱你。他必须占有,你就是他的。他愿意欣赏,你就是美。他若隔离,自此便与你再无瓜葛。与他相处,其实再简单不过,不用试图改变他或迎合他。权且当一面不远不近、呆立不动的镜子,三不五时地将自己擦拭一下。好让他走到镜子面前的时候,能够清晰地照出自己的影像。影子时常去了又回,但镜子始终在,直至跌碎。

离别日,阴天,微雨。我何以对白日这样陌生。倒也不悲戚,反正武汉时常落雨。也不觉得特别难过,因为早就做好了离别的准备。不需要那么有爆发性,爆发性太造作。这一次我真的要离去了,许多话都来不及对他说,但我知道通透如他,是什么都明白的。这一次走了就不再来了。就让那些颤动的风缠绕着他飘,就让那些破碎的吻迎着风轻轻飞舞吧。昨天晚上他熟睡后,我思绪漫天,想象着与他一起的生活,必不需要交口称赞的羡慕。只要有那么一个地方,阳光之下,我知道他在,星空之下,我知道他在。看到好吃的东西,买下两份,一份是他的,在还没有变冷之前,交到他手里。却看见他将切好的水果,摆在我面前。这很美,只是,并没有发生。

在武汉这几日的每个天亮,他总是比我先醒来。最后一天,他没有唤我起床,没说饿,手机也再没有像热线那样响个不停——他关掉了手机,为了不吵醒我。但我还是比前几天都早地醒过来了,我还剩下不到十小时的时间,与他说再见。

午安。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很平静。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该来的,终究会来。放下是一个动词,也是一个残酷的名词。我的心,没能放下他,但却愿意放过自己。我爱着他,那是一个内心从不顾一切地放肆到冷却的过程,在感情不断升温的时候戛然而止是件不容易的事。

你醒了。

嗯,你饿吗?我们去吃饭。

还好,不急。

还是有一些遗憾的。比如我想吃一碗热干面,想躲避开他众多朋友们以便可以与他独处,还想在有阳光的白日里牵着他的手去武汉老房子林立的街道上走一走。我对每一个城市尚未消失的旧建筑、旧街区,都充满无限期待和欢喜。了解城市受伤的文明与居住者间无法割裂的关系,是我对待城市的态度。这几日,我看多了高楼林立、霓虹闪耀的大武汉,便常想问问他,那些古旧、喧嚣、凌乱、市井的生活,究竟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好吗?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跟着他,按照他的生活轨迹过了四天醉生梦死的日子。也好,也罢。我终究是走进他的生活里了,就算短暂而仓促。

我与他,穿衣,洗漱,整理房间,将这个大宅子复原成我未抵达前安静、清冷、华丽的模样,就像我从没在这里留下过身影一般。这样也好。一件东西,倘若没有残缺,便谈不上独特或完整,感情也是。一切收拾停当后,他说可以把行李放在车上,晚上去机场时便不用再回来取。我拎着行李钻进了他的黑色越野车,跟着他开始了最后的游荡。那间大宅子,我甚至没有跟它说再见。以为不必在离去前频频回眸、死死惦念,不看不想便不会再记得。就好像每个夜晚我们所做的那样——在安静而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整理自己怎么都说不清的心事。无须端好茶具,准备好姿态,更没有什么心理暗示。完成一次眷恋,与旁的无关。

你知道吗?我很怕你,在你身边我总是活得不自在。所以,我要快点儿逃离才行。哈哈哈……我笑着跟他说——只有用玩笑般的方式说出口,才会让我不那么紧张。

嗯,我发现了,有时候如果你觉得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够严谨,就会很紧张地解释半天。你为什么怕我,其实我很无所谓,你说什么都行,我不是说过嘛,我这人没什么原则。他说。

这些年,我谈过很多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总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朋友们问我为什么不能安定下来,我答定要找到心里的那个人。我的生活、思维时常飘忽多变,这种生活方式让我变成了一个没有根的人,身体没有,思维也没有。过去很多年,我的脑子里一直停留着一个模糊的模样。当我看到你照片的那一刻,头脑中的形象忽然具象了起来。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你一定是那个我一直在寻找的人。在你出现之前,我从没这样确定过感觉的正确性。所以对我来说,你太重要了。我战战兢兢地活在你身边,很担心一个不小心,就把你给弄丢了。等到有一天不再胆怯,也就同样不再需要了。你有没有爱一个人爱到不敢爱他,时刻担心着因为自己不够好或者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而失去对方?

让我想想……有……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我的初恋,当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虽然现在我不会再像对她那样对待任何人了,但还是有过的。

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我知道你是一个别人越往前走、你就越是躲避的人。所以,我宁愿原地踏步远远地看着。这样就好了,我一直在那里,你也是。你是个很容易爱上、但很难好好爱的人。你是诚实的,你承认自己总是想避免爱。你愿意接受的是相处、浪漫、游戏、性、交谈等爱所能传达的全部正向内容,摒弃爱的负面和爱的持久。而爱你,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需要人时刻都要做到最好并保持到永远,但这很难做到。两个人会相遇,会喜欢上,但不会结婚。在感情一直往巅峰走的时候,状态很美,可终究不会幸福。因为要在巅峰的时候戛然而止,不给它任何走下坡路的机会。这样的故事,不论发生在哪座城市、哪个人身上,无疑都是在温柔地提醒这两个人——我们拥有的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想起来就让人悲伤,不如不想。还是说说爱吧。我喜欢非常努力地去爱一个人,但不那么过分。适度地爱是很难拿捏的,少几分便成了不爱,多几分又会想要占有。但这样的爱能让人知道怎样做才是对对方最好的,让人有足够的动力竭尽所能善待自己爱的人。我认为的爱,是应该让对方自由。

对,对,太对了。他说,我附和你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我不想让它名正言顺地成为我以后可能做出某些事后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不会觉得你预先给自己埋下了伏笔,因为我对你无所求,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事情,我都觉得那是你该做的,也都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而我该做的,就是安静地看着,或者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听你讲。但怎么都好,只要你觉得好,就好。我说。

嗯……我很确定……过去也曾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不相信。但我相信你,真的相信,因为你太聪明,而且看得明白。他说。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我说,人活着,远大的理想,大都没实现。美丽的人儿,大都不存在。都过了大半辈子了,你居然还敢当一个有梦的不死青年,满筐满篓地采摘着生命的遗憾。这需要多大勇气才能做到啊。我看过一个电影或者电视片段,不记得名字了,其中一段是,刚生产完的女子住在二楼的产房里,偶然发现了丈夫的外遇正在一楼堕胎。她冲下楼,羞辱了一楼的女子。在那间医院里,还住着一位垂死的老人,他是女子所关心的人。有一次她去看望他,在与老人的妻子聊天时得知,两位老人过去经历的感情并不那么美好,他也曾在年轻时背着她爱上过别人。虽然她曾经伤心欲绝,可年老为伴时她才明白,过去的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只有她还伴在他身边。她们聊天之际,老人在病房里安静地死去了。女子看见老人的妻子走回病房,握住丈夫的手,头贴在他的额头上,没有眼泪,只有沉寂和陪伴。

如果一楼那个女的没有堕胎,而是把孩子生下来了,那会是什么结果?他问。

我……没想过。听到你这个问题,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是我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想什么,也许心里会很难过吧。嗯,不是也许,是一定,一定会很难过的。但,又能怎么样呢?人在绝望的时候,除了微笑,也只能微笑。应该是那种有人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打响一记耳光,疼到笑了的感觉吧。你需要我开心,我就笑给你看。我觉得你像一个终生跋涉的信徒,一刻不停地追寻着那座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神庙。我不再说话,我觉得已经说无可说。在认知到某种情感的残酷时,人会丧失全部表达的欲望,因为他需而己不需,再完美的答案都会变成谎言,甚至是一种破坏。

他亦沉默,不再追问这个似乎无法找到合适答案又破坏气氛的话题。他是善良的人,因此不懂得拒绝,以为不拒绝就不伤害。可就算他深知不让他人受到伤害的前提是,既不要给人以希望,也不能让他人对自己充满期待——过分急于表达内心的真实想法,且显得没有丝毫的虚假隐藏或者造作,却仍旧抵不过一个自私。

他终究是睿智而自私的人,不但对自己的欲望了如指掌,还通晓获取与操控的途径和手段。所以,一个人(包括我)与他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不用自己做主,全凭他的需要。他想要爱,自会爱你。他必须占有,你就是他的。他愿意欣赏,你就是美。他若隔离,自此便与你再无瓜葛。与他相处,其实再简单不过,不用试图改变他或迎合他。权且当一面不远不近、呆立不动的镜子,三不五时地将自己擦拭一下。好让他走到镜子面前的时候,能够清晰地照出自己的影像。影子时常去了又回,但镜子始终在,直至跌碎。

所谓爱,以及人与人的关系,最难的不是付出,而是接受。付出,无论多艰辛,都是力所能及之事,力所不能及,便付不出。接受,则意味着允许一切已知和未知的发生、融入与存在。人,要有多少勇气与心力,才能面对未知。获得之前,自由是夜市上的华灯,是喧哗明丽的吸引。获得以后,旷达于无形,是自由也是束缚,虽放开了手脚,却捆绑了内心。

他天生就爱冒险,喜欢不断变化,从没个安分,也不渴望安稳,是个愿意身体力行经历生活的人。他酷爱自由,年轻时拿青春当游戏,老了又拿沧桑当游戏。他是一个现代派的游吟诗人,在纷扰的世事中高歌着自己的信仰和理想。他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侠客,仗剑天涯,义字当先。他是一个自始至终都在路上的行者,一个面对辛酸困苦、屹立不倒的勇士,一个笑傲江湖、随遇而安的浪子……他的内心单纯敏锐,看问题明察秋毫。他活得特地道,痛恨怯懦,害怕一成不变,拿沧桑当玩。他讨厌个性被世俗吞没,棱角被柴米油盐、日常琐事磨平,没有盼头,度日如年。

像是谁,但不知是谁。总有那么多假装纯洁无瑕的灵魂,想要干预他人的生命,就像蹩脚又乏味的情人,搔首弄姿,生生将人勾引。我已经把心掏空,仍然不得安宁。于是才知道,进了视线的,都是阻碍;涌上心头的,全是迷途。能写出美好诗句、活得凌空飞舞的人儿十有八九会被时光吃掉又吐出。于是,我们要比赛谁能坚持到最后,不是皮光肉滑,而是勇敢的心。

安静的西餐厅,最后一次午餐。

讲个故事吧。他说,我想听你讲故事。

哪儿来那么多故事?我又不是《故事会》。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没有经历就没有故事了。我最近崇尚混吃等死,宅在家里,极少阅读、没有经历,思维都有些枯竭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故事来。我觉得好玩的,都跟你讲了。没跟你讲的不是忘了就是不能说,能说的都太沉重,估计你也没兴趣听。我说。

故事非得是亲身经历的吗,也可以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嘛。现实生活中的故事只有在大事件的背景下,才会引起人的关注。他说,我姐夫的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我特爱听他讲以前打仗时的故事,很好听。因为那些细节只有当事人才能看得到、体会得到。而且他用最朴实的话讲出来,听着就特别感人。不像现在年轻人的生活模式,太标准化,一点儿都不好玩。而且现在的孩子们太嚣张,可控的麻烦都敢惹。他说。

搞不好你姐夫的父亲讲这些故事讲了一辈子呢。

是啊。改天我把我记得的那些讲给你听。

好啊。可哪里还有什么改天……我用极细微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没听清。他问。

我说因为生活太模式化了,活得那么无趣,没得玩儿,搞得我们这些年轻人,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点儿麻烦。而现在的人又都太聪明,不能由着你随便抓过来一个就玩儿。所以不玩儿自己,玩儿谁啊?

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玩法吗?就是真正去体会别人的生活。比如去农村,帮农民种田、打柴、做饭,或者到海边下海打鱼,等等。参与的过程,会让我觉得无比有意思。

别说好听的,大家都一样,只是有人玩得聪明些,有人玩得笨些。说到底还是拿别人的生活当游戏,只不过你用了“体会”“参与”这些听上去更高明、高级的词而已。要是让你种一辈子田、打一辈子鱼,你愿意吗?人总是喜欢巴巴儿地望着别人的生活好玩有趣,但如果真有人愿意跟你换,你换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