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遇难的乘客,就是徐志摩。
那一天,他按照约定从上海赶往北平,去听林徽因为外国驻华使节所作的演讲——《中国建筑艺术》。没想到,这竟是一场死亡之旅。他只看到了起点,却没看到终点。他欢喜地奔赴,却无奈地坠落。他的生命、他的热情,就终结在了那个气候恶劣的冬日。
徐志摩猝然离世,不仅让他的亲友措手不及,也让整个文化界震荡不已。办完他的追悼会之后,由胡适领头,组成了编辑委员会,拟将徐志摩已发表的作品和未发表的手稿、书信、日记全部搜集,编成《徐志摩全集》,以尽对亡友的责任与追念。
而想要编纂《徐志摩全集》,有一个人物很关键,她就是凌叔华。
如果只有凌叔华
1925年,徐志摩欧游时,曾把一个装有“天堂和地狱”案件的小皮箱托付给凌叔华保管,就是后来大家通称的“八宝箱”。
这个箱子里具体装了什么,至今仍是个谜。但可以确定的是,里面有徐志摩的书信以及平时他随手写下的一些散文或诗歌的手稿,还有两本英文日记,是1921至1922年间他在英伦结识林徽因,并进而爱上她后写下的日记,即《康桥日记》。
从1925年到1931年,几番辗转,箱子一直保管在凌叔华手中。虽然其间徐志摩也曾取走并新放进去了一些东西,但他最终还是交给了凌叔华保管。
他那些秘而不宣的心事,只想保存于内心深处的隐衷,随着他的骤然离世,顿时就失去了作为“隐私”的资格。有很多人想要得到,包括林徽因。
别人愿意买林徽因的账,凌叔华却不愿意。她觉得这是徐志摩的托付,就算有人来要,也该是陆小曼,而不是林徽因。因此,林徽因来要的时候,她没给。
但她低估了林徽因对这件事情的执拗。不久,胡适出面了,要她把那个“八宝箱”交出来。理由当然也很堂皇,要编成《徐志摩全集》,这个箱子里的资料是不可或缺的。凌叔华没有办法,只能愤愤地交出来了。
不过,在她的理解中,这只是“借”,而不是“给”。当年徐志摩把箱子交给她的时候,是另有托付的:“要是我不能回来的话,你得给我写传。这箱子里面有你需要的材料。”他确信:“只有L(凌叔华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中国人向来重诺,一诺千金,一生坚守。尤其是对于重要的托付,更是看得比命还重要。如今不幸一语成谶,凌叔华自然认为她对整理志摩遗作这件事情负有应当、必须的“责任”。可惜,她想错了,也想多了。
她把箱子给了胡适,胡适看过之后又给了林徽因。林徽因发现里面没有她想要的东西,自然是不快的、不甘的。于是,便有了1931年12月6日的会面。
太太的客厅里,凌叔华与林徽因开始了第一次“谈判”。她想要回箱子,林徽因则想要她抽出来的《康桥日记》。
都是才女,都习惯了众星捧月,又都是跟徐志摩关系亲密的朋友。在这种情形下,难免会对对方产生一种微妙的“敌意”。但是,尽管不忿,她们毕竟还不想因为这件事情闹僵。于是,两个人决定“交换”:凌叔华把《康桥日记》交出来,林徽因则让她带走陆小曼的两册日记。
对于这个决定,凌叔华明显是不情愿的。这一于编纂《徐志摩全集》无关,二也不合情理,三还有被“逼”之嫌,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于是,她做出了一个这样的举动。
12月9日上午11点半,林徽因如约来到凌叔华家时,凌叔华“躲”了起来,并留下了一封信:“昨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检自己当年日记,乃知志摩交我仍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满写的)未阅完,想来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堆栈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理,日间得闲当细检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须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
说了这许多托词,恐怕只有“人事烦扰”这四个字是真心的。
被她如此“糊弄”,若换作旁人,或许就无计可施了,但林徽因不是旁人,她有的是办法和人情。
似乎任何女人碰上林徽因都只能落败,凌叔华也没能例外。
胡适再次出面,要凌叔华把东西交出来。凌叔华又急又气,虽也百般推托解释,却还是无济于事。事情弄到这般地步,已成了凌叔华的不是。先是不给,后又说没有,再后来说不方便,怎么看都是故意为难。
万般无奈之下,12月14日上午,凌叔华将日记送到了梁家。恰巧林徽因不在家,凌叔华便留了张字条:“怕你急,赶早送来。”之后便匆匆地走了。
这半本日记只有一百二十八页。林徽因一对照,发现与自己手上的志摩日记衔接不上,便知道里面有蹊跷。
“怪不得志摩说叔华小气,如今看来竟是真的!”林徽因的急性子再次发挥了“副作用”,气急败坏地抱怨了起来。
梁思成劝了半天没有效果,也只能作罢了。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不方便出面的。
林徽因又去找胡适求助。
到了这时候,胡适也不痛快了。他在日记中写道:“为了志摩的半册日记,北平闹得满城风雨,闹得我在南方也不能安宁。今天日记到了我的手中,我匆匆读了,才知道此中果有文章。我查此半册的后幅仍有截去的四页。我真有点生气了。勉强忍下去,写信去讨这些脱页,不知有效否。后面是今早还日记的原书。这位小姐到今天还不认错!”
认错,谁又真正有错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虑,难免会与别人冲突。若说有错,“凡是他(徐志摩)的朋友都有一份责任”,都以为自己才有发言权,都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结果,事情就出现了偏差,离当初预想中的方向越来越远。
但是,似乎没有人去追究别人的责任,倒是凌叔华,为了这个箱子,弄得里外不是人。她与志摩的情义,彼此间美好真挚的过往,都因为这件身后事而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无法诉说的委屈,他心底真正的愿望,都成了无头的公案。
时间过去了很久之后,编纂《徐志摩全集》已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凌叔华还是对此无法释怀。1983年5月7日,旅居英伦的凌叔华在写信给徐志摩的表妹夫陈从周时说:“这冤枉足足放在我身上四五十年。”
人生有几个四五十年呢?他们结交了不过七年,却为这段交情背负了四五十年、甚至时间更长的“冤枉”。最终,给徐志摩写传的也不是凌叔华。他在白云里化作了永恒,而她,则被他的信任束缚了一生。
如果,世间只有一个凌叔华,那她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呢?徐志摩会不会彻底爱上她?她身边会不会簇拥着更多死心塌地的爱慕者?整个文化圈、社交圈是不是都在传扬着她的名字?
都说既生瑜,何生亮。在某些微妙的时刻,她有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呢?同样美丽,同样灵秀,同样出身大家,同样风华绝代,同样爱慕者众。可是,同一片天空下永远站不下两个光芒四射的女人。你要么也被倾倒,要么就压过她,没有第三种可能。而凌叔华,既不愿选择前者,也不可能选择后者。
尽管年少气盛的她曾在泰戈尔来华访问时当众“挑衅”:“今天是画会,敢问你会画吗?”可这样的盛气,却没能盖过林徽因张扬于外的锐气。
年轻的时候,凌叔华家里也有过“小姐沙龙”。家中总是高朋满座,宾客云集。容颜正盛的凌叔华婷婷立于他人倾慕的目光里,顾盼神飞。她的画、她形于外的美、她流转的才气,如同一道风景,袅袅地写进了民国的风情里,让人见之忘俗。
即便成了少妇,不复少时的鲜艳,凌叔华也美得让人心折。她的婚外恋情人朱利安?贝尔曾深情款款地说:“她,叔华,是非常聪颖敏感的天使……请想象一下那么一个人,毫不造作,非常敏感,极其善良极其美好,生性幽默,生活坚定,她真是令人心爱。”“她是世上所有罗曼蒂克男人的梦想。”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番明显带有感情倾向的赞美有夸张之嫌,但要一个眼高于顶的“宠儿”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极不容易的。
坊间还有种说法,据说泰戈尔曾对徐志摩说,凌叔华比“人艳如花”的林徽因“有过之而无不及”。凌叔华的好友、著名女作家苏雪林也说:“叔华固容貌清秀,难得的她居然‘驻颜有术’。步入中年以后……她还是那么好看……叔华的眼睛很清澈,但她同人说话时,眼光常带着一点‘迷离’,一点儿‘恍惚’,总在深思着什么问题,心不在焉似的,我顶爱她这个神气,常戏说她是一个生活于梦幻的诗人。”要一个“挑剔”的女人如此真心地赞美另一个女人,凌叔华的魅力之大,就不必细说了。
其实,世人对于美女和才女绝没有想象中那么宽容,甚至连心平气和都很难做到。
你可以惊才绝艳,但这就意味着你的一切都要被遮盖在天赐的容光之下。你或许会比别人走得快,却极有可能比别人摔得惨。
你可以才气无双,却注定要生活在别人的挑剔与苛责之下,风头与流言如同双生姊妹,寸步不离地跟在你身边。
如果你“不幸”有才有貌有家世,那么,请做好被质疑和被围观的心理准备吧!你的一切都会被无限放大。性格、气质、情调,都要承受住大家的打量与审视。
要说“缺陷”与劣势,作为一个才女和美女,凌叔华的性格有点不太“讨巧”。她既不像林徽因那样率直任性,也不像冰心那样温婉内敛,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她似乎没有独属于自己的“特点”。于是,她常常无法满足观众的一些“奇怪”的审美趣味。
她不想比较,却又不可避免地被拿来对比。她具备了一切被人仰慕的条件,也确实被许多人仰慕过。于繁华中降生,于孤单中落幕,一生辗转动荡的凌叔华,本可成为一个传奇。然而,命运终归给她作了另外一种安排,让她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