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的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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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叶公超:愤怒的书生(2)

“公超,你这坏脾气可得收敛一下。可别忘了,你这‘辣椒’再辣,日本人也不买账啊!”

朋友们又一次半认真半调侃地劝他。叶公超早就听惯了,哈哈一笑也就罢了。脾气不坏,还是叶公超吗?

他本就是一个热血的书生,暴烈、狂狷,目中无人。他自己习惯了,他的朋友们也习惯了,就连挑剔的民国都习惯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那样收场!

做官与报国

在中国,“书生”是一个特殊的群体。

他们有时酸腐,有时狂妄,有时执拗,有时百无一用,有时聒噪,有时挥斥方遒,有时意兴湍飞……在“文治”的大背景下,他们的种种姿态始终充斥着中国人的记忆。在诸多的议论、褒扬和贬损中,他们身上有两点每每是最让人头疼的,那就是傲气和多管闲事。

也正因为这个,书生们身上常常呈现出强大和脆弱两个矛盾的终极。“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岁月隔得太久远,我们站在时光的这端,对于从前的所谓“浩然正气”和“兼济天下”,很难做到感同身受,我们只能去想象、去感悟、去追忆。

但是,在太太的客厅里、在梁家,这样的话题一聊起来永远都很流畅。他们本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书生”,还有共同或相似的审美情趣。所以,每次的聚会总是相谈甚欢、意犹未尽。

此次借着即将到来的叶公超上海之行,客厅里的众人不免聊到了毛公鼎、当前的时局、日本人、未来的前景……他们这群人,可以忍受物质的匮乏与战争的摧残,却不能忍受精神上的贫瘠与荒凉。就算没有了从前那般安逸的生活,被困居于这小小的地方,可他们还是能从这白云碧水间看到明媚的风光。

战争剥夺了很多东西,包括生命、安宁、平静等,可它永远都不能剥夺一株小草、一朵野花向天空伸展的自由。

其实,如果不是战争,这未尝不是一次浪漫美好的旅途。清冽的空气、恬淡的花香、沉静的村庄,真可以坐下来画一幅画了。

可是,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我记得每天晚上他们来讨论以后,最后走的时候大家就大唱抗日救亡歌曲,我父亲是乐队指挥。

——梁再冰

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相信总有一天光明会重回大地。

“公超,等你回来,我再亲自下厨,为你压惊。”

“好!一言为定!”

或许,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又可以交换彼此经历的趣事,又可以聊得这么舒心适意。可是,所谓造化弄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如果他们知道再见面是若干年之后,这个晚上,他们会不会彻夜长谈至天明呢?

1940年,叶公超离开昆明赶往上海,去完成叔叔的托付。

如同大家料想的一样,事情非常棘手,甚至可以说是险象环生。日本人为了得到毛公鼎,将叶公超关押了整整四十九天。在此期间,叶公超受尽折磨,多次遭鞭打、水刑,却始终不肯吐露毛公鼎的下落。后来,为了救他出来,叶家人设法造了一只假鼎交给日本人,并由其兄叶子刚以重金作保,叶公超才被放出来,但仍受监视。

短短几十天,叶公超的人生就像换了一幅景象。他突然发现很多事情跟他当初设想的不一样。他是个文人,虽没有像他的好友钱端升等人一样文章报国,却也一直投身教育,希望培养出更多的人才为这个国家服务。可是,直到他被关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忍受着各种折磨誓死守卫国宝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在一个没有尊严的国家里,想要挺直了腰板做人,为同胞争得独立与自由,有些路走起来太慢了。

他有些“着急”了。他想要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可以走得更快些。

所以,在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董显光邀请他入仕时,他接受了,并于1941年担任了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驻马来亚专员。

自此,叶公超投笔从政,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外交生涯。

这位脾气上来时连孩子也能骂的“大少爷”,似乎选择了一条违背他本性的路。

叶公超曾有一个很“经典”的段子,传颂甚广,被很多人传为趣谈。

传说他曾经有一个邻居,是一户美国人家。本来也相安无事,无甚纷扰。事情就出在这美国邻居家的孩子身上。这位美国儿童是个调皮捣蛋的淘气包,时不时就翻墙过来,如入无人之境。想来叶公超并不喜欢这样屡屡不请自来的行为,不胜烦扰之下,就客气地出面制止。

没想到,这位小邻居竟顽劣异常,不但不认错,还理直气壮、口出恶言。一大一小,就这么毫不顾忌风度和礼貌地对骂了起来,且骂得非常精彩。听到动静的美国家长赶紧过来察看情况,以免自家孩子受欺负。

他未及开口,就听到叶公超大喝道:“I’ll crown you with a pot of shit!(我要把一桶粪浇在你的头上!)”

公超是在美国读完中学才进大学的,所以美国孩子们骂人的话他都学会了。他说,学一种语言,一定要把整套的骂人话学会,才算彻底。

——梁实秋

这等粗俗的话出自堂堂一个教授之口,实在让人惊诧莫名。但奇就奇在那位美国家长听了之后居然没生气,还跟他成了朋友。原因也很有趣: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原汁原味的“美式”脏话了。思乡情切,再加上自家孩子有错在先,美国邻居丝毫不计较叶教授的有失风度,兴冲冲地跟他握手言欢了。

这样的事情,恐怕也只有叶公超才做得出来。其性情之真,可见一斑。可这样的性格,对一个政客来说,却是很“危险”的。他的书生气改不了,也不想改。

可书生与政客,本就是两个相悖于两极的身份。他从一个可极致“放纵”的身份变成一个须极致“克制”的角色,中间的落差之大、转换之难,根本不必多言。他在形式上成了一个“绅士”,可骨子里,他却更钟爱、也更能胜任“名士”这个身份。

叶公超知道从政这件事是“赔本儿生意”,却还是认真投入地去做了。书生报国,从来不甘人后。他们总以为那样的决定能创造更大的能量,可事实上,情愿、心不甘的“后果”就是未必能有好结果。

在当“驻美大使”期间,叶公超曾对他的朋友说:“见了艾森豪威尔,心理上把他看成是大兵。与肯尼迪晤谈时,心想他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一个有钱的‘小开’而已。”这样的心态,怎么看都不像个外交家。

这一点,就注定了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政客。而回放于历史中的某些片段,也在一步步印证这个结论。

也许,早在他走进政坛、选择做一个“政客”的时候,从前那个快乐的热血书生叶公超就已经“死”了。活着的这个,在尽力做一件他实际上并不擅长的事情。比较起来,还是那个在朋友的聚会上侃侃而谈的书生叶公超更鲜活、更可爱。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还会不会坚持从前的选择?

“我再也不做同样的事!”

在不自由的从政生涯里,他也会想起他的朋友们,那个温暖快乐的客厅,那些让人快慰与沸腾的争论;还有他在清华的“家”,可以深埋进“清华最舒适的沙发”里,喝着香喷喷的普洱茶,谈论“涉及太阳底下的一切”的日子。

可惜,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他开始在不同的城市间穿梭,西装革履地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忙得不可开交。

西南联大解散了,太太的客厅移回北平了,而叶公超却依然没有脱身。上次分开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常常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他多想像以前那样,把他的心事和困惑跟朋友们分享。可不同的选择已经隔开了他们。这个时代,给了他们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可他们却从来都没想过抱怨。他在慢慢适应自己的新角色,他的朋友也在自己的生活里一步步向前走。

他想要走得快一点,可他的朋友们却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了。他曾在最初的顺利里忘形了一阵子,可后来,更多的就是惆怅了。

想起从前的事,叶公超竟觉得像是前世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是愤怒的叶公超,有着极坏的脾气、极好的人缘,还有很多的自由。虽也常忧心国事,可他笔下却鲜少有“读史难通今日事,闻歌不似少年时”这样的感伤。

而现在,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是在浪费着还是在挥洒着“文学的气度、哲学的人生、国士的风骨、才士的手笔”。

他有点儿累,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他想念北京了,想念讲台了,想念那个坏脾气却自由的自己了。

他多希望许多年后,后人谈起他,能会心地一笑,说:“哦,那个坏脾气的教授啊!”

就像林徽因写过的一首诗: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