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的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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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常书鸿:失落的国宝(1)

从一个出身世家的『官二代』,到名满天下的艺术家,常书鸿走的是一条荆棘密布的路。巴黎的欣赏并未湮没他对民族文化的热爱。他脱下清贵艺术家的华丽外衣,用了一生的时间寂寞地守护着荒远地区的国宝。

他是这个客厅里最『灰头土脸』的艺术家。满面风霜,一身疲态,所有的光彩只集聚于那晶亮的眼神。可奇怪的是,他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都不显得突兀。或许是因为他贯彻了一种精神,也或许是因为他践行了一种执念。

风沙砥砺中,他坚守的姿态愈加恒定。于是,久而久之,他也成了『国宝』。

这一生,只有一次惊艳

“来,徽因,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北平艺专的常教授,常书鸿,留法回来的高才生!他可是你的老乡哟!”

梁思成向来是个儒雅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很少出现在人前“失常”的状况。可这次,他却明显有些兴奋。

林徽因感兴趣地看着这位“摩登”的老乡,暗暗猜测他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让梁思成如此青眼有加。

很快,她便知道了答案,原来这位时髦的年轻艺术家居然是个敦煌文化的狂热爱好者。顿时,林徽因也激动起来了。

那个时候,敦煌文化还不像现在一样广为人知。偶尔提起来,也只会说那是个极荒凉的地方。虽然位于丝绸之路上,在古代也曾繁盛一时。可后来,尤其是元朝以后,那里就是一片“风播楼柳空千里,月照流沙别一天”的荒漠之地了。常年飞沙走石,人迹罕至,实在没什么有趣的谈资。

可致力于研究中国古建筑的梁林夫妇却非常清楚那个地方的价值。它今日的落魄,怎么也掩饰不了往日的容光啊!那里有莫高窟,藏着一串中国古建筑的珍贵密码。在敦煌壁画中,蕴含着大量已失传的唐宋建筑的珍贵史料。破解了它,就意味着打开了“传说”中的某些神秘建筑文本。对痴迷建筑的梁林夫妇来说,怎么会放过这个交流切磋的机会!

林徽因看向常书鸿的目光中不禁多了些激赏的意味。要知道,在当时,敦煌可是个冷门,就像他们执意要研究中国建筑一样。想不到从浪漫奢靡的巴黎回来,竟然还能对老祖宗留下来的被冷落的“老古董”念念不忘。不简单哪!尤其是听说常书鸿本是旗人,祖上是清朝的开国功臣之一,本姓伊尔根觉罗也是清朝的八大姓氏之一,一直官高爵显,林徽因更是对他刮目相看了。

眼下冷门对上冷门,除了有些志同道合的欣喜之外,更有些不必道破的惺惺相惜之感。自此,两家人便结下了一生不变的情谊。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常书鸿自然想不到,这次相识,对他一生的际遇产生了莫大的影响,甚至直接推着他走到了他痴爱一生的敦煌。

“你再说得具体一点……”一聊到心爱的建筑,梁思成就兴奋得不能自已。难得碰到一个见过珍贵文本图录的人,自然是要细细地了解一番。

常书鸿自然是求之不得。从“遇上”敦煌的那天起,他的心里就一直鼓噪着一个强烈的愿望——走近敦煌、探索敦煌,只是一直苦无机会。如今难得碰到有“同好”的朋友,怎能不大大地畅聊一番?

说起来,常书鸿与敦煌的缘分还不是很深。大约一年之前,他还在遥远的巴黎,意气风发地享受着巴黎香浓的咖啡与同行们的艳羡。生活于他而言,是充满灿烂的向往与饱满的自得的。过人的天赋、杰出的表现、貌美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一切应有尽有,“富有”得让人妒忌,圆满得不真实,梦境一般。

他曾经以为,他未来的人生会沿着现有的轨迹继续下去,一路伸展,在铺满鲜花与掌声的路上高歌向前。鲜妍、明亮,如同巴黎斑斓的色彩一般。直到有一天,他在塞纳河畔的一个旧书摊上,看到了一本神秘的册子,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在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惊艳。他曾经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已经邂逅了,却在那一刻才发现,从前的种种皆及不上它的万一。

还好,虽然相遇得晚了些,却还来得及。

那是1935年的秋天,美丽的巴黎正呈现出秋日独有的那种张扬的艳丽。常书鸿同以往一样,信步走在塞纳河畔,悠然地欣赏着周遭的景物。走到一个小书摊时,他习惯性地停了下来,随手翻找了一下。

他怎么也没想到,命运会安排一场这样漫不经心的相遇,让他在一个无意的停留之后,遇上了一生的执念。从此以后,现实在左、理想在右,他欣然而又痛苦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常书鸿是被一本画册“留”在那个小书摊上的。他本来只想随便看看,却惊鸿一瞥,看到了一幅让他目瞪口呆、震惊莫名的照片。他激动得不能自已,赶紧把那本名叫《敦煌图录》的画册拿到手中翻看。不看则已,一看就放不下了。

我父亲一翻,法国人到了敦煌,是甘肃,中国的甘肃敦煌,而且又是这么珍贵的一个石窟,艺术壁画啊什么,彩塑啊,虽然是佛教的,但是那艺术的价值了不起,他从来不知道。他很惭愧,我们作为中国人都不知道中国的艺术,几千年的艺术都这么了不起。

——常沙娜

这本《敦煌图录》,是一个叫伯希和的法国人编辑的。全书共分六册,收录了大约四百幅有关敦煌石窟和塑像的照片。

常书鸿被深深地震撼了。他从来都不知道,在他的故国,居然有这样一座宏伟壮观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艺术宝库!那飞天的图案、那精美的造型、那瑰丽的色彩、那恢宏的构图,简直是无与伦比、无法超越!

那一刻,常书鸿震惊到有些心痛。他是一个中国人,却只知道希腊、罗马、法国,对它们的艺术品类与形式如数家珍,却独独不知道他的祖国还有这样精彩绝伦的惊世艺术品!他觉得惭愧,惭愧于自己“数典忘祖”。他更加心痛,心痛于中国的艺术竟要由外国人来传扬!

难道敦煌的研究要靠外国人来完成吗?难道我们中国人不能去守护、探索自己的民族文化遗产吗?

那时候,他还不是很清楚,这些珍贵的国宝怎么会流落到了异邦。而在乱世中焦头烂额的中国人,也压根儿就不知道,在20世纪初,中国遭遇了多大的文化损失。

1900年,在历史中沉寂了许久的敦煌莫高窟落到了一个叫王圆箓的道士手中。他既没有文化,让他可以去辨别这些珍贵的文物如何无价;他也没有情操,让他能够明白把古董贩卖给外国人是何等不合适。

他只是乱世中的一个贫穷而愚昧的道士。他不知道他每天面对的是什么,他只想改善他目前的生活状态。所以,在他清理流沙时无意中发现了莫高窟之后,只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并把洞窟里的一切当成了自己的私人财产。

直到英国人斯坦因和法国人伯希和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惊喜地发现,原来这些东西还有点用。既然这些洋大人愿意慷慨地“布施”,他又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没有任何关卡,没有任何手续,外国人直接走到了那个洞窟跟前。洞窟砌了一道砖、上了一把锁,钥匙挂在王道士的裤腰带上。外国人未免有点遗憾,他们万里冲刺的最后一站,没有遇到森严的文物保护官邸,没有碰见冷漠的博物馆馆长,甚至没有遇到看守和门卫,一切的一切,竟是这个肮脏的土道士。他们只得幽默地耸耸肩。

——余秋雨《文化苦旅·道士塔》

无以计数的国宝被运了出去,而外国人付出的代价则让人觉得耻辱:他们随身携带的外国商品及少量的银圆。“司大人讳代诺”(斯坦因)、“贝大人讳希和(伯希和)”屡屡光顾,让王道士不胜欣喜,痛快地与他们多次达成了交易。

就这样,毫无防备与自保能力的敦煌宝库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可笑的是,把它送上砧板的居然是我们自己人。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责骂王道士了。他只是一个无知的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从看到《敦煌图录》的那天起,常书鸿就被迷住了。他每天都去光顾那个旧书摊,只看不买,因为他买不起。好心的摊主见他实在喜欢,就建议他去集美博物馆看看,因为那里有很多好东西,他可以看到实物。

常书鸿去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着了魔一样迷上了敦煌,日思夜想。他决定回来,放弃法国的舒适生活,甚至放弃他被人欣羡的人生。

因为,敦煌在中国。

1936年,三十二岁的常书鸿不顾妻子的强烈反对,怀揣一纸北平艺专的聘书离开巴黎,只身踏上了回国的列车。每临近祖国一步,他就感觉自己离敦煌更近了一点。可是,到底要怎样走进敦煌、守护敦煌,他却没有头绪。他渐渐意识到,他想要做的事情绝没那么简单,甚至非常艰难。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一条路,或者遇到一个可以聊一聊的人。

于是,命运再一次推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让他遇到了一个他探索敦煌事业中的“贵人”——梁思成。

那是在一个聚会上,常书鸿第一次见到了梁思成。他们聊到了敦煌,聊到了被人遗忘的莫高窟,聊得两个人都兴奋不已、欲罢不能。

于是,常书鸿就这样走进了梁家,成了太太的客厅里“资历”最浅、却相交极深的客人,并很快融入了这个圈子。

听到常书鸿描绘外国人从藏经洞拿走的唐代卷画之精美,梁林夫妇既神往又痛心。他们非常明白那种心情。在梁思成向日本人“借阅”中国建筑研究的资料时,也曾感受过那种耻辱。因此,他们能感同身受,与常书鸿的对话也就越发深刻起来。

“思成、徽因,我一定要到敦煌去!”常书鸿越说越激动,脸微微地涨红,眉宇间闪着坚定的神色。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位朋友、这个客厅的男主人,将来会直接成全他的梦想。

那一天,他们聊得畅快而尽兴。自此,常书鸿开始频繁地光顾梁家,一有机会便与梁林二人大聊他梦中的敦煌。但是,他却一直没有机会走进敦煌,对于敦煌的一切向往都似乎在原地踏步。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梁思成找到常书鸿,问了一个让他激动不已的问题:你愿不愿意去敦煌艺术研究所工作?

那是1942年的秋天,距离常书鸿回国已六年之久。漫长的等待,让常书鸿从刚过而立的大好年华熬到了将近不惑之年。他的机会来了,他更漫长的守候也要来了。

这次机会其实是一个惨痛的“意外”催生出来的。就在不久前,一件珍贵的国宝——洛阳龙门石窟石雕画《文昭皇后礼佛图》(现收藏于美国堪萨斯市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是该馆的镇馆之宝)被几个盗匪卖给了美国人。

此事一出,震惊了整个文化界。顿时,社会上呼吁加强保护文物的声音越来越高,敦煌石窟被大量劫掠的惨剧也再次被提及。经过一番考察、论证、研究,国民政府决定成立敦煌艺术研究所。

得知这个消息后,梁思成第一时间想到了常书鸿,并极力向监察院长于右任推荐常书鸿担任所长。

常书鸿自然答应了,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梁思成非常高兴,并且说如果不是身体不好,他也一定要去。

就这样,在徐悲鸿和梁思成的联合举荐下,常书鸿被任命为筹委会副主任,择日起行。

离开重庆时,梁思成送了常书鸿四个字:破釜沉舟!

而实际上,他也真的破釜沉舟了。

不是『神』我的荣耀是『守护』,1942年10月,常书鸿从重庆出发,乘坐了一辆敞篷大卡车,一路风餐露宿,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兰州。

可直到到了兰州,常书鸿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乐观。

这个敦煌艺术研究所,本就是在非常时期临时决定成立的,从上到下都没有足够的重视和准备。尤其是当地的一些官员,更是不把这桩差事当真放在心上。那种荒蛮之地,躲还来不及,谁愿意苦巴巴地去受罪?应个景、交个差,也便罢了。要不然,就把研究所设在兰州,这样既不耽误研究,又不用吃那么多的苦,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计。

常书鸿自然是不能接受的。兰州是省城,条件固然是好,可它距离敦煌一千多公里,根本是鞭长莫及,怎么去研究保护?于是,在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会上,常书鸿跟其他与会人员发生了争执,僵持不下。

这里是兰州,常书鸿本就人生地不熟,既没有人脉也没有朋友,在别人的地盘上“耍横”,岂不是自找烦恼?于是,这位“中央”派来的“学究”在兰州受到了冷遇,筹备研究所的事情也陷入了僵局。

人招不到,器材也供应不上,常书鸿东奔西走,却没有人愿意搭理他,真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件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大事几乎成了一个笑话。

即便遭遇这样的窘境,常书鸿还是不愿妥协。他坚持要把研究所设在敦煌,就近研究保护。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常书鸿遇到了一个人,事情才有了转机。

在北平艺专时,常书鸿有个学生叫龚祥礼(龚柯)。说起来,这位龚先生也是中国画坛上的一个人物。他在1936年考入了北平艺专国画系,师从多位大师,在郑州书画界极有名气。常书鸿与他的缘分,就是在北平艺专建立起来的。

在老师的诚挚请求下,龚祥礼被打动了,他答应一起去敦煌,并同时推荐了好友陈延儒。再加上常书鸿想方设法招来的文书和会计,一行几人,就是所谓敦煌研究所的全部人马。

1943年春天,常书鸿等人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终于到达了他梦想已久的敦煌。

那是他生命中最美的一个春天。人生将近过半,可那一天,常书鸿却觉得自己的生命像是刚刚开始。

敦煌,我来了!我终于来了!

然而,这即便落魄却依旧宏伟壮观的莫高窟让常书鸿看得心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