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梁家的用人们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太太说了,法兰西有个地方叫沙龙,就像现在这样,经常有许多人凑在一起,喝着咖啡,聊一些别人听不懂的事情。所以说,他们的先生和太太很了不起,把洋人的地方“搬”回来了。一想到这里,这些忠诚的用人就油然生出一种优越感:同样是做工,别人家的太太会弄沙龙吗?
而我们那位被客人们欣赏、用人们崇拜的美丽太太,正在自己一手打造的新生活里忙得欢天喜地,偶尔还伴随着小小的焦躁。尤其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太太的客厅里以后,林徽因的生活中还多了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指点提携新人。她一生述而不作,曾让很多人遗憾扼腕。可她实在太忙了,对她来说,日子永远都不够用。生活中总会有不同的事情来打乱她的安排,填满她使劲挤出来的时间。
每当我做些家务活儿时,我总觉得太可惜了,觉得我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为重要的人们。于是,我赶快干完手边的活儿,以便去同他们谈心。倘若家务活儿老干不完,并且一桩桩地不断添新的,我就会烦躁起来。所以我一向搞不好家务,因为我的心总一半在旁处,并且一路上在诅咒我干着的活儿——然而我又很喜欢干这种家务,有时还干得格外出色。反之,每当我在认真写着点什么或从事这一类工作,同时意识到我怠慢了家务,我就一点也不感到不安。老实说,我倒挺快活,觉得我很明智,觉得我是在做着一件更有意义的事。只有当孩子们生了病或减轻了体重时,我才难过起来。有时午夜扪心自问,又觉得对他们不公道。
——林徽因
对林徽因来说,这些事务都是她的生活,她习惯了,也乐于去做。
忙起来的时候、被需要的时候,她的生命就会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骤地闪光。因为那热、那光亮,连她自己,都忘了她还是个病人。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三个人肩上各挑着黄色、有‘美丰楼’字号大圆篓的、用着六个满是泥泞凝结的布鞋,走完一条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马路之后,转弯进了一个胡同里去。‘劳驾,借光——三十四号甲在哪一头?’在酸梅汤的摊子前面,让过一辆正在飞奔的家车——钢丝轮子亮得晃眼的——又向蹲在墙角影子底下的老头儿问清了张宅方向后,这三个流汗的挑夫便又努力地往前走。那六只泥泞布履的脚,无条件地,继续着他们机械式的展动……”念到这里,林徽因突然停了下来,偏着头对客厅里的听众们说,“多喝点儿茶提提神。大概是我这拙作写得太无趣了,你们看,梁先生都要睡着了。”
众人向梁思成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他刚坐直了身子,眼神里还有点儿茫然。
一看自己成了焦点,梁思成连连摆手告饶:“唉!这实在不能怪我。梁太太昨天晚上已经‘考问’过我一遍了,我已经极尽赞美,怎么也不能打发她满意,说我敷衍她,非得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们知道的,咱们的女作家有时候会犯一些创作上的小脾气。你们看,我就被这小脾气修理得一夜没睡好。你们可要小心了。我就是前车之鉴。”
屋里的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好文!真是千古奇文!”金岳霖突然大喝一声,吓了大家一跳,继而就笑得更欢了。
张奚若一本正经地说:“老金,你为了怕担干系,连这种马屁都敢拍?你倒是说说,你听出哪里奇了?”
林徽因自己也撑不住笑了,故意挖苦道:“你让他说说哪个逻辑不对,他倒是能说明白。让他说哪里‘奇’,可就是反逻辑了。”
陈岱孙喝了口茶清清嗓子,笑眯眯地道:“这不放着现成的大作家嘛,喏,”他指着坐在对面的沈从文和李健吾说,“我们可不敢专美于前,洗耳恭听吧!”
“哈哈……”
说笑了一番,林徽因继续读她刚写完的小说《九十九度中》。说实话,这在当时确实不是一部谁都能读懂的作品。意识流形态还没有在中国普及,即便有尝试性的作品出现,也存在极大的争议。
“你这部小说,让我想起了《沉沦》。”念完之后,沈从文第一个开口发言,“感觉手法有些类似。自我和世界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健吾打断了。他似乎很喜欢这部小说,略有些急切地问道:“看过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吗?”
大部分的人都在摇头。
李健吾略带些兴奋地说:“徽因,我们先来聊聊《达洛维夫人》,再说你的《九十九度中》好在哪里……”
林徽因睁大了眼睛专注地听他说话,整个人像是一只拉紧了弦的弓。可奇怪的是,这种紧绷的状态,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紧张。相反,它让林徽因整个人都浸润在了一种类似于战斗的美感里,鲜活、生动,让人不自觉地跟着她的目光打转。
在别人插话或发表意见时,林徽因总是能第一时间对上说话之人的视线。这种近乎天生的敏感,恰恰在无意中给了别人足够的尊重。
这里是她的家,在座的都是她的朋友。她喜欢这种充满头脑风暴的生活,她希望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跟她一样的快乐。所以,她总是尽量照顾到所有人的感受,累是累了点儿,却让她很开心。
偶有尽心的用人进来添水,听到客人们正在热烈地说着什么“人生的横切面”“内心的忧郁”,已经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反正他们永远都在说一些不好懂的话。
用人总会在出门的时候瞟一眼他们的太太,她好像比往常更好看了,整个人都在发光。那些据说在外面很了不起的先生,都在认真地听她讲话。她可真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啊!
是啊,这个女人,有着水一样柔软的身段,却有着钢一样坚硬的意志和风一样快速的反应。她的一生都在同她的病痛拔河,与清苦动乱的生活斗争,跟一切美好的事物沟通交流,她用着一种豁达的、微微嘲笑的姿态,直到她成了一段倒映着历史印记的影像,直到一向漠然的生命难得有了迟疑和心软的时候。
命运的罅隙里,一路狰狞着呼啸而来的阴影与磨难,就是在某些时刻败给了这个永远热情不变的女子。她明媚的笑脸与烧灼一般的热烈,总是那么有感染力和煽动力,于是,残酷如生活,也只能硬生生地撕裂出一条口子,放她过关。
逃亡的时候,狼狈不堪,她竟也能在给沈从文的信中乐呵呵地说:“我是女人,当然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类型。租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中间来几次空袭警报,生活也就饱满到万分。”
从一个住所到另一个住所,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太太的客厅几度聚散。她的笑脸,始终在勾勒着希望的模样,让她的亲人、朋友们越发坚信与坚持。
从青春到中年,从繁华到落魄,皆以坦然与从容献祭。那么,你总有一天会明白: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你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哪怕时光不经意地开始恶毒,哪怕流言灼伤了你清白的名声,你也照样可以蹚过命运的逆流,走向目的地。
很多人都爱她青春时娇美的模样,而我更喜欢她历尽沧桑的容颜。在韶光流逝得所剩无几时,她刚烈执拗的坚守,似乎更突显了她的绝世容光。
我们应该记住。
她一直都是冷静的、超脱的,期待并欣喜于生活中点滴可爱的细节,于苦难中发掘一些苦中作乐的情致。
她曾经说:“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太薄弱,是人们美丽的想象。”林徽因的“式样”,是美丽的,却不是薄弱的;是多变的,却有恒久坚持的原则。
她甚至不喜欢被人称为美人:“真讨厌,什么美人美人,好像女人没有什么事可做似的,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她也的确做了很多事,惊艳了好几代人。这位太太,从来都不是只会提着菜篮子、围着丈夫和孩子转的主妇。她虽始终任性、急性子,却一直率真地美丽着,刚强到连男人都心折。
她不甘于只做一个客厅里的优雅主妇和“明星”,她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勇士。
“哎,天都黑了,居然忘记开灯了!”因为聊得太投入,他们都忽视了渐渐暗下来的天光。醒过神来的时候,薄暮已经包围了整个客厅。
林徽因站起来,把灯打开,屋子里又一片明亮。
“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边说边向厨房走去,“思成,你是不是嗓子不太舒服?我去给你蒸只雪梨,你吃了能好一些。”一转身,她又成了一位合格的主妇,关心粮食与蔬菜,爱惜先生和女儿,温柔细致,跟寻常的太太没有多大区别。至于片刻之前那位妙语如珠的女辩者,在此时此刻已经“隐退”了。
天气开始渐渐变暖。换季的时候,总是容易生病,尤其是老人和小孩,更要格外小心。哦,对了,该去把母亲和两个孩子应季的衣服拿出来晒一晒了。阳光一天比一天好,多洒一些在衣服上,穿起来会格外舒服。
这个小说晚上还是要再修改一下,刚才健吾他们提的建议很好,我得好好想想。
林徽因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厨房,脑子还在转个不停,仿佛休息一时半刻,都是天大的浪费。
身后,是渐渐变得辉煌的晚霞。
北平的春天总是吝啬得可恨。常常是还没欣赏够烂漫的春色,热烈的夏天就汹涌地来了。
不过,也还好,烈日当空的时候,不也有抢眼的风光吗?
林徽因想:或许应该赶在夏天彻底霸占时光之前,来一次愉快的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