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那么大胆,”林徽因也顺势接过话茬儿,笑着说,“连胡先生的大作都敢挑毛病?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吗?”
“鲁班……不是……木匠吗?为什么……在他门前弄……大斧?”一直插不上话的费正清听到一长串他理解不了的词汇,赶紧发问。
这一问,大家都乐了。
你瞧,烦恼面前人人平等。不管是谁,总会有不如意和无能为力的时候。
领导了新文化运动、闻名天下的胡适,已经四十多岁了。他曾经是一个母亲最骄傲的儿子,也曾是无数学子景仰崇拜的导师、天下人敬重的对象。按照中国人七十古稀的说法,他的人生业已过半。有忠贞的理想,也有无奈的勘破;有无数的烦恼,也有不少的荣耀;有过珍爱的人,也有过辜负的人,还有形形色色的好朋友和坏朋友。这样的人生,算不上圆满,却也绝对可说不虚此行。
这一次落笔,于他本人,甚至于整个文化界来说,都有重要的总结意义。
然而,他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拿着他的自述去跟对他一生影响深远的老师梁启超争论、探讨了。如果他还在,或许会指着其中的某个细节提出质疑,也或者针对他的行文方式交流一下看法,还有可能发表一篇关于思想性与历史性的宏论……
曾经影响了整个中国的梁启超,在给儿子的家书里,居然只是温情款款地要求他们:“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个0了。我每历若干时候,趣味转过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泛滥无归的短处,但最少,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
是啊,不管别人如何评论他是个狡诈的“阴谋家”和“反复无常”的小人,在亲友眼中,他只是一个“一团孩子气”的长者。
胡适觉得有些寂寞。
能有一个强大的“敌人”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他打击你,却能一语道破你的劣势与不足;他对你造成“威胁”,却能让你时刻都有一分警惕,不敢懈怠。
当年他跟梁启超,可不就是一种让人兴奋与刺激的、亦师亦友亦敌的关系吗?
如今他坐在这里,面前是那位老友心爱的儿子与儿媳,可他却只能隔着悠长的岁月默默地想念。没有“攻击”,也没有惺惺相惜,更没有那种棋逢对手的快意。这种怅然岂是旁人能够明白的?
你千万不要以为胡适与梁启超之间的交往,全是温情脉脉、你敬我让的。在男人的世界里,惺惺相惜是存在的,可深藏于表面之下的暗流涌动是永远都不可能消失的。而一个故事之所以能传唱成一段佳话,也恰恰是因为他们在克服了那些真实、不伪饰的“摩擦”与争执之后,含笑快慰地和解。
其实,胡适与梁启超之间,除了师友关系,还有一种很微妙、很耐人寻味的关系——敌人。
胡适真正结识梁启超,是在20世纪20年代。从遥远的神交到成为现实生活中的亲密朋友,岁月已经匆匆过去了十数年。
1917年夏天,胡适结束在美国的学业回到中国,并进入北京大学成为该校的教授。后来,他跟陈独秀一起领导了新文化运动,自此声名鹊起,渐渐成为新一代学坛领袖。
那个时候,梁启超已经从日本回国,几番起落沉浮后,终于在1918年10月公开表示放弃政治活动,自此以后全心致力于教育事业,从事研究和著述。
1919年11月20日,胡适给梁启超写了平生第一封信,算是两人正式交往的开始。但是,直到第二年的3月21日,胡适才“初见梁任公”。
彼时的胡适,已不是当年那个隔着书本与文字迢迢仰望的少年,他已有了足够稳固的“江湖地位”,比起前辈梁启超,并不逊色多少。对于这次见面,其间的微妙与耐人寻味之处,实在无法为外人道也。
事实上,哪一个江湖大佬与后起之秀见面是发自内心的一团和气呢?此间不动声色的“较量”,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胡适终于见到了梁启超,一见之下,便引为知己,来往日益密切。他们确实是那种可以聊天的朋友:时政、学术、人生,可艰深可平实,可争论可共鸣。人生得一知己如此,确是幸事。
但是,这种和谐中也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火药味。
1919年2月,胡适的哲学思想史专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出版,轰动一时。胡适本人对此也很自信,不客气地说:“我自信,治中国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这一件事要算是中国一件大幸事。”
当时社会上给这本书的评价是非常高的,赞誉之声铺天盖地:开天地之先;划时代意义,亚洲哲学研究的先驱;创始之功,不可埋没……
在这一片崇拜的声音里,梁启超却做了一件让胡适很没面子的事情——他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中公然批评《中国哲学史大纲》。
但凡学者,一般是不缺少嘴上功夫的。他们不屑于很脏的骂人,但一定会言之凿凿,让你哑口无言。这是两个学术巨头的论战,单就事件本身而言,已经很有看点了,更遑论梁启超还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听起来确实很养耳朵。
“我相信胡先生不是轻薄人,但时髦气未免重些,有时投合社会浅薄心理,顺嘴多说句把俏皮话,书中还有几处如此。我还记得《胡适文存》里头有一篇说什么‘专打孔家店’的话,我以为这种闲言语以少讲为是。辩论问题,原该当仁不让,对于对面的人格总要表相当敬礼,若是嬉笑怒骂,便连自己言论的价值都减损了。”
但同时,他也肯定该书的学术价值:“我所批评的,不敢说都对,假令都对,然而原书的价值并不因此而减损。因为这本书自有他的立脚点,他的立脚点很站得住。这书处处表现出著作人的个性,他那敏锐的观察力、致密的组织力、大胆的创造力,都是‘不废江河万古流’的。”
这样的批评,胡适是很少有“机会”听到的。若是换成别人这样说,那是不自量力。但话从梁启超嘴里说出来,即便他心里不服,也绝对不能表现出来。所谓宗师巨匠,最重要的仪范之一就是风度。连别人提点儿反对意见都受不住,还有什么资格做老大?
胡适也礼貌地道了谢,面上没有丝毫不悦之色。但是,说他心里不窝火那是不可能的。自己的得意之作被人公然而毫不留情地批评,绝不是简单的颜面问题了。
纵观两人一生的交往,类似这样不愉快的小插曲始终存在。
1921年,梁启超将他用十多年所作的《墨子》笺注辑为《墨经校释》四卷,并请胡适为该书作序。胡适用的正是梁启超的“套路”:先肯定,再批评,而且批评得并不委婉。梁启超一看,虽然没说什么,还赞许胡适这种“极纯笃的学者风度于学风大有所裨”,却在编写书稿时把胡适的序排到了书的末尾,而把自己反驳的文章放在书前。
公道地说,梁启超这么做有点不厚道。是你自己请别人作序,却又因为别人说话不太中听就给放到了末尾,实在有失风度。胡适当年也算是学术界的人物了,被他这样对待,虽然不好公开着恼,但心里必然是堵着一口气的。谁都年轻过,难免气盛。
无论是谁,跟“偶像”做朋友都很有“风险”。特别是在有能力超越时,交往起来就更尴尬了。“欣赏”跟“服气”离得再近,也存在着无法逾越的距离。这对忘年交,也克服不了这种先天的障碍。
爱吾师,更爱真理;爱吾友,更爱真理。
对他们来说,这或许也是必须要遵守的规则。
1929年1月19日,一代学术大师梁启超离世。当时还住在上海的胡适,得知消息后马上乘车赶往北京。遗憾的是等他到时,梁启超已经去世了。
胡适为梁启超作了一副挽联:“文字奇功,神州革命;生平自许,中国新民。”
想到这个人永远不在了,胡适是很难过的。他发现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梁启超从前那“一点点争胜之意”,他原先“有点介意”,可如今,他“很原谅他”,也不想计较了。
这都表示他的天真烂漫,全无掩饰,不是他的短处,正是可爱之处。
——胡适
他只是觉得遗憾。他在日记里怅然地说:“近年他待我很好,可惜我近年没机会多同他谈谈。”
“任公为人最是和蔼可亲了……明明是一代宗师,却全无城府,一团孩子气。思成、徽因,有这样一位父亲,你们想象不到你们有多幸运……”落日西斜,胡适坐在梁家的客厅里叹息地说道。
所有人都沉默了。或许,这样的霞光、这样昏暗的光线,很适合静静地想念一个人。所以,他们决定偶尔“放纵”自己一次,陪着旧识,去想念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