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忆良赏梅时咏道“怎能独自观赏”。这里的“独自”应如何理解呢?这时我们还必须参照梅花宴模仿兰亭会这一点。通过序文的内容,山上忆良已经从大伴旅人那里得到了暗示,是关于《梅花落》的一个更大范围上的暗示。对于王羲之以来文人的隐逸思想,山上忆良在两年前的神龟五年(728),就通过创作《山泽亡命》歌(卷五,800-801)进行了否定。尽管对隐逸思想抱有强烈的关心,尽管在现实与逃离之间备感迷茫,但山上忆良对隐逸山泽的作法最终还是采取了批判的态度。
是否应“独自”赏梅,山上忆良的疑问,根源于他在隐逸思想上的困惑。否则,“独自”一词就显得很唐突。
众所周知,隐逸诗包括“招隐”诗和“反招隐”诗。招隐诗起源于古代《楚辞》中的招隐士,本来是为了招募在野的人材。但后来寻觅隐士以及歌唱隐士生活的诗全被称为“招隐”诗。
例如,《文选》(卷二二)中收有左太冲、陆士衡的《招隐诗》,以及王康琚的《反招隐诗》。前者希望归隐山中,后者则与之相反,呼吁返回世间生活。这里试列举每首长诗的末尾一句。
富贵苟难图,税驾从所欲。(陆士衡)
归来安所期,与物齐终始。(王康琚)
《文选》的顺序安排,本身就是要表明这两种立场。人们自古以来就在思索,是否应该隐逸,换言之,即是否应“独自”生存。
如果之前没有“招隐”或“反招隐”的设问,那么是否应“独自”生活这个问题本身就显得很奇妙。《万叶集》除此以外再无一例。
山上忆良歌作的下一句即围绕“招隐”和“反招隐”展开,他选择了“反招隐”。这是山上忆良一贯的主张,他以此答复了大伴旅人。
在此基础上还需补充一点推测。《梅花落》有抒发女人闺怨的传统,如:
倡家愁(一作怨)思妄,楼上独徘徊。(徐陵)
羞作秋胡妇,独采城南桑。(江总)
这两句诗中就出现了“独”。由此令人不禁推测,山上忆良可能是站在女性立场上进行创作的。丈夫远行,自己独自赏梅,“院中梅”就符合这一趣旨。这样想时,以下这首和歌就显得合理起来。
人世间,恋情频发,
苦有加——何如做梅花。丰后守大伴大夫
(卷五,819)
将苦涩的恋情与梅花联系起来,其理由似乎就在山上忆良的和歌中。毋宁说,如果没有山上忆良的和歌作铺垫,上述作品就难免有唐突之嫌。“大伴大夫”肯定从山上忆良的和歌中嗅出了深切的闺怨气息,并由此产生联想。不管是山上忆良,还是“大伴大夫”,都熟知乐府诗中的《梅花落》。由此可见,万叶歌人,尤其是具有高度学问修养的大伴旅人和山上忆良,他们通晓六朝诗,在接触了六朝思想后,也打算学习其最本质的人生态度。
万叶歌人经常诵读六朝诗。但这不仅仅是知识上的学习,他们也不想将中国诗文作为出人头地的工具。学习汉诗文最根本的想法在于寻求自身的生存方式。当时已进入唐朝。最新的文化源源不断地涌入日本,对日本国家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和歌世界对于中国文化的摄取,却仍然停留在之前的六朝时代。这种摄取旨在拯救人的灵魂,而不是国家建设。
在考察《万叶集》与中国文学的关系时,这两方面的区别尤为重要。
四、游于松浦河并序
《游于松浦河并序》是大伴旅人在肥前松浦的玉岛川畔游玩时创作的作品,现抄录如下:
游于松浦河序
余以暂往松浦之县逍遥,聊临玉岛之潭游览,忽值钓鱼女子等也。花容无双,光仪无匹。开柳叶于眉中,发桃花于颊上。意气凌云,风流绝世。仆问曰:谁乡谁家儿等?若疑神仙者乎!娘等皆笑答曰:儿等者,渔夫之舍儿,草庵之微者,无乡无家,何足称云,唯性便水,复心乐山。或临洛浦,而徒羡玉鱼;乍卧巫峡,以空望烟霞。今以邂逅,相遇贵客,不胜感应,辄陈欸曲。而今尔后,岂可非偕老哉!下官对曰:唯唯,敬奉芳命。于时日落山西,骊马将去。遂申怀抱,因赠咏歌曰:
自称,乃渔家儿;一见可知,贵人之女。
(卷五,853)
答歌曰:
河上游,有家玉岛;心感羞耻,未便奉告。
(卷五,854)
蓬客等更赠歌三首
松浦河滩,水光闪闪;妹立钓鲇,浪湿衣衫。
(卷五,855)
松浦钓鲇,玉岛川上;久立少女,家路未详。
(卷五,856)
松浦垂钓,河中小鲇;欲得妹臂,枕之共眠。
(卷五,857)
娘子等更报歌三首
松浦钓小鲇,浪儿翻;若作等闲辈,吾何以恋。
(卷五,858)
春到我家,故乡河口边;鲇子奔走,盼君眼欲穿。
(卷五,859)
松浦河上,滩多水流滞;我心长如注,待君至。
(卷五,860)
后人追和歌三首 帅老
松浦河弯,水流湍急;为钓鲇鱼,弄湿衣裳。
(卷五,861)
松浦玉岛,人见其渊;独我未得见,心中慕恋。
(卷五,862)
松浦川上,玉岛湾前;羡煞人也,见妹钓小鲇。
(卷五,863)
这组作品,以序及两首赠答歌为主体,再加上“蓬客”与少女的赠答歌各三首,另外还附有三首“帅老”的和歌。
歌中没有标明作者的名字,且最后三首里的“帅老”是对大伴旅人的敬称,似乎作者是大伴旅人之外的什么人。其实,以上全部都是大伴旅人的作品,写作“帅老”只是一种巧妙的掩饰,让人误以为前面的和歌都是他人之作。也就是说,大伴旅人试图通过虚构,来创造一种脱离现实的神话氛围,简直宛如一部小说。既然说在玉岛川遇见了仙女,那就必须以脱离现实的写法为前提。大伴旅人很想将玉岛看作仙境,作品中登场的人物也都远离人世生活。
之所以要将玉岛川视作仙境,是因为在都城奈良附近,很久以前便有视吉野为仙境的传统。大伴旅人因过于思念京城,追忆吉野,所以便想在九州的大宰府附近也塑造一座仙境。大伴旅人曾说过,即使是“隼人濑户磐石”,也比不上年鱼(香鱼)游弋的吉野川(卷六,960)。由此看来,他经常将玉岛川与吉野进行着比较。更何况,当他看到年鱼嬉水的玉岛川,就无法不与吉野川进行比较。而且,在这里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从前,神功皇后曾在此垂钓年鱼。从此就只有女子才能钓到鱼儿,而男子却总是一无所获。《日本书纪》对此也有详细的记载。
只有女子才能钓到年鱼,这大大激起了大伴旅人的风流之心,同时也为后来将其幻想成只有仙女居住的仙境做好了铺垫。
既然要将玉岛川视作仙境,就必须尽力用语言将这里塑造成神仙世界。汉文序中说“临洛浦”、“卧巫峡”,即身在洛水之浦,巫山之峡。作者意在说明,这里就是《洛神赋》和《高唐赋》中所描绘的神仙世界。不仅如此,序文中还运用丰富的词藻描绘了这里的仙境。除《洛神赋》、《高唐赋》外,作者还大量借用了《游仙窟》等游仙小说中的语句。下面列举一下前人曾经指出的出处,同时再补充一些笔者的见解。
如形容少女“花容无双”的有:
华容婀娜,令我亡餐。(曹植《洛神赋》,《文选》卷十九)
华容婀娜,天上无俦。(《游仙窟》)
而序文中的“开柳叶于眉中,发桃花于颊上”,则是以下诗句的翻版:
眉间月出疑争夜,颊上花开似斗春。
眉上冬天出柳,颊中早地生莲。
翠柳开眉色,红桃乱脸新。(《游仙窟》)
此外,“仆问曰,‘谁乡谁家儿等’”,也参照了“余问曰‘此谁家舍也’”(《游仙窟》)的措辞。少女回答“儿等者,渔夫之舍儿,草庵之微者,无乡无家”,模仿了《游仙窟》中少女的回答,即“儿家堂舍贱陋,供给单疏”。
上文作者自称“仆”,还曾改称“下官”,这也和《游仙窟》相同。而且,汉文序最后的“遂申怀抱,因赠咏歌曰”与《游仙窟》中的“遂申怀抱,因以赠书曰”非常相似,明显是一种刻意的模仿。
另外,大伴旅人终于决心倾吐心声,其条件是“日落西山,骊马将去”,模仿的也是《洛神赋》中的“日即西倾,车殆马烦”一句。
关于《洛神赋》的影响,有人提出如下观点:诗人遇到神女时,“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其中的“文”、“玉”皆为美称。据此,大伴旅人加以翻新,创造出“徒羡玉鱼”中的“玉鱼”一词。
但也有人认为,“文鱼”中的“文”并非美称,而是“文鳐鱼”的简称。“玉鸾”也可能是玉做的铃铛。因此,“玉鱼”未必来自《洛神赋》的启示。但如果前述说法成立,那么就可以确定,大伴旅人的作品同《洛神赋》存在着内在的联系。
总之,在这组和歌中,《游仙窟》和《洛神赋》的影响最为显著。
的确,《万叶集》中有《游仙窟》的浓重投影。山上忆良和大伴旅人都曾受到它的影响。一般认为是山上忆良将《游仙窟》带回日本的,它在当时的宫廷曾非常流行,人们常举大伴旅人的松浦河系列作品来说明这一点。但我对此稍有异议。众所周知,虽然《游仙窟》描写的是在仙界中发生的故事,但它是以前代的《洛神赋》以及其他传说为基础的。《游仙窟》中的“华容婀娜”语句出自《洛神赋》。《游仙窟》中的“洛川回雪,只堪使叠衣裳”,语出《洛神赋》中形容美丽神女的“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也就是说,《游仙窟》中仙女的美貌举世无双,就连洛浦的神女也只配给她充当婢女。由此可见,《游仙窟》起源于《洛神赋》中仙境神女的故事。
所以,大伴旅人形容松浦河少女为“若疑神仙者乎”,少女自己说“或临洛浦,而徒羡玉鱼;乍卧巫峡,以空望烟霞”,表面上并没有出现《游仙窟》的语句。而松浦河的仙女就是曾在洛浦、巫峡现身的仙女。
当然,《游仙窟》继洛川回雪之后,也谈到巫山神女:“巫山仙云,未敢为擎鞾履”。总之,大伴旅人的着眼点在于洛浦和巫峡的神女,在此过程中又借鉴了《游仙窟》的写法。
如上所述,大伴旅人这位万叶歌人,似乎格外钟情于神仙。从今天的眼光来看,松浦河并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但大伴旅人却依然故我地将那里当作仙境来欣赏。
的确,大伴旅人怀念京城附近被视作仙境的吉野川,并试图将吉野川原封不动地搬到九州来。
但我认为,作者真实的创作动机还不在于此。
《洛神赋》最初名为《感甄赋》,是一篇怀念甄皇后的作品。作者曹植(子建)喜欢甄逸的女儿,但父亲曹操却将她许配给兄长曹丕。曹植思慕甄氏达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然而,甄皇后却因郭皇后的谗言而惨遭杀害。曹丕时已为文帝,将甄皇后的遗物枕头送给曹植,曹植带着枕头从任地归来的途中,在洛浦梦到了甄皇后的幻影。由此创作了《感甄赋》,据说后来明帝(甄皇后之子)将其改名为《洛神赋》。
本来,洛水神女是宓妃(宓羲之女)。相传宓妃在洛水溺水而亡后变成神女。曹植因此怀念起甄皇后,并将她的幻影描绘成神女,这就是著名的《洛神赋》。心爱的女子早已逝去,再也无法使她重生,作者运用大量词藻,无限深情地描绘了她的美丽。
大伴旅人模仿《洛神赋》,写出松浦河系列作品,其真实动机正在于此。两年前,大伴旅人曾痛失年轻的爱妻。神龟五年(728)六月的《报凶问歌》(卷五,793)及其后的一组和歌,都是围绕这一事件展开的。创作松浦河之作八个月之后,大伴旅人踏上归京的路途,途中所有作品都是用来哀悼亡妻的(卷三,439-440、446-453)。哀悼亡妻的主题起源于中国的潘岳,自柿本人麻吕开始为日本人所继承。在此基础上,大伴旅人借鉴了曹植的故事,创作出一篇新的《洛神赋》。
《洛神赋》中对甄皇后美丽风姿的描述,让大伴旅人心痛地想起自己的亡妻。对于大伴旅人来说,妻子就像仙女般美丽而虚幻,《洛神赋》临近末尾时“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的描写,正是自己亡妻的样子吧。另外,曹植前去赴任时曾说“吾将归乎东路”。对大伴旅人而言,返回东方的都城奈良,也是他时刻不能忘怀的。
但这样一来,有人或许会有异议。大伴旅人难道只是对《洛神赋》进行了单纯的模仿吗?
继承《洛神赋》传统的《游仙窟》则进一步深入刻划了曹植的心情,《游仙窟》以张郎“空抱膝而长吟”的惆怅来结尾:
望神仙兮不可见,普天地兮知余心。
思神仙兮不可得,觅十娘兮断知闻。
欲闻此兮肠亦乱,更见此兮恼余心。
对于大伴旅人而言,消逝的十娘就像死去的妻子。仙女般的爱妻已远离尘世而去,不可复见。
大伴旅人终日怀抱着这样的心情。漫步在松浦河畔,依稀中仿佛看到了已化为仙女的妻子。然而,梦境终归是梦境。大伴旅人的心情也同张郎一样,再次见到松浦河,反而更加地“恼余心”。
前文曾谈到,松浦河畔流传着神功皇后的故事,相传只有女子才能钓到年鱼。果真如此的话,松浦河畔就是女子的世界了。大伴旅人对此感觉有趣,因此又从中幻想出一个只有仙女生活的神仙世界。
在这一点上,山上忆良同大伴旅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山上忆良在和歌中忠实地讲述了神功皇后“镇怀石”的传说,而大伴旅人的作品则充满了幻想色彩。不过,这种幻想在本质上是对亡妻倩影的追寻。大伴旅人将妻子比作甄皇后,比作宓妃。张郎失去十娘的悲伤,曹植与甄皇后天人两隔的痛楚,都与自己的心境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