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江户时期,契冲就已在《万叶代匠记》中指出,这篇序文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很相似。《兰亭集序》是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与四十一名文人集于会稽山山阴的兰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后,王羲之所作的序文。契冲评道:
此篇序文看似模仿羲之兰亭记之开端笔法,即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下面将王羲之所作《兰亭集序》抄录如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名士,在山阴(今浙江绍兴)的会稽山下的兰亭“修禊”,会上各人做诗,并由王羲之作序。序中记叙兰亭周围山水之美和聚会的欢乐之情,抒发作者好景不长,生死无常的感慨。法帖相传之本,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是王羲之书法代表之作,是著名的行书法帖。
大伴旅人《梅花歌》序文说“于时,初春令月,气淑风和”,这与《兰亭集序》中的“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笔法相近。另外,《梅花歌》序文中的“忘言一室之里,开衿烟霞之外。淡然自放,快然自足。”显然是借用了《兰亭集序》中的“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当然,大伴旅人并非完全模仿《兰亭集序》。毋宁说除上述例句外,很少发现其他相同之处。与王羲之序文中所具有的明显的思辨色彩不同,大伴旅人的序文极为重视文饰。亦即大伴旅人之所以模仿《兰亭集序》,首先是因为想要效仿会稽山文人们举行诗会的举动。没有兰亭会,也就没有梅花宴。可以说,大伴旅人是以兰亭会为理想,希望召集一次同样的诗人盛会。
其次,大伴旅人的愿望就是在文雅的集会中,沉醉于自然,探究事物的本质,在远离世俗政治的地方寻觅真正的世界。而《兰亭集序》恰好呈现出这样一片天地。王羲之的感慨引发了大伴旅人的共鸣。正因为如此,“快然自足”一词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旅人的文章里,接下来的“悟言一室之内”也被旅人改写成“忘言一室之里。”
王羲之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应该在适合自身的自然世界中得到满足。“快然自足”的境界,就起源于这样的处世观念。现在,大伴旅人为追求这种怡然自足的境界举行了梅花之宴。他所仿效的并非兰亭序的文体,而是兰亭序的思想,是王羲之的生存状态,是真正意义上的风雅。
王羲之又遥想到古人,“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文章最后写道:“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大伴旅人可能就想成为这“后之览者”吧!他同王羲之一样,体会到了与前人“若合一契”的感受。
大伴旅人在序文中说:“诗纪落梅之篇,古今夫何异矣。”这里的“落梅”之诗,前人指出应为《诗经》中的《落梅》,或是乐府诗中的《梅花落》。当然应该是指乐府诗。契冲《万夜代匠记》(精撰本)先说:“今按,诗指《摽有梅》篇邪”。并言尽管此处所指是果实而非梅花,但花与果皆属欣赏对象,应指《摽有梅》。但另一方面,他又举出《三体诗》中李商隐的句子“莫向樽前奏花落”。并根据天隐所注古乐府《梅花落》之“念尔零落逐风飚,徒有霜华无霜实”之句,指出“落梅”指的是古乐府。其实花果还是有所不同,这里应指乐府诗中的梅花。
契冲以后,武田佑吉博士列举过《玉台新咏》中梁武帝的春歌,即: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
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另外,土屋文明先生还列举出古乐府中的诗句:
对户一株梅,新花落故栽。(徐陵《梅花落》)
金砌落芳梅,飘摇上凤台。(陈后主,同上)
满酌金卮催玉柱,落梅树下宜歌舞。(江总,同上)
古泽未知男博士则将这些诗句综合起来,认为并非指单独的哪首诗,“落梅之篇指的主要是六朝乐府中一系列的《梅花落》诗”。这种见解应该说是正确的。那么,大伴旅人为什么要模仿《梅花落》?假设这场集会旨在模仿兰亭会,那为什么又以梅花为题呢?
辰巳正明教授对此作过如下解释。根据“梅花落,春和之候,军士感物怀归,故以为歌”(朱乾)等诗句可知,《梅花落》属于边疆的望乡诗、怀念故人诗。大伴旅人等人在《梅花落》中寄寓了思乡之情。
九州大宰府到都城的距离,同长安到匈奴边境的距离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大宰府的气候与中国北方的气候也迥然不同。但是,且不论规模大小与否,将自身境遇与中国诗人相提并论,是当时文人常见的思路。后来大伴家持赴越中时也怀有同样的想法。将自身比拟成中国的人物,可以说是汉字文化圈中贵族最重要的修养。因此,序文中的“诗”,不能仅从文字上来理解。从序文体现的精神来看,“诗”指的不应该是《诗经》。
大伴家持在北方曾作过一首有名的和歌:
春苑桃花盛,满园红;
灼灼花下路,有女立娉婷。
(卷十九,4139)
这首和歌宛如江总(《文苑英华》作徐陵)《梅花落》中一节的翻版。包括前述土屋文明氏列举的两句,原诗为:
腊月正月早惊春,众花未发梅花新。……
金谷万株连绮甍,梅花密处藏娇莺。
桃李佳人欲相照,摘叶牵花来并笑。
杨柳条青楼上轻,梅花色白雪中明。
大伴旅人提议作《梅花落》歌之后,官员们大概也都联想到边境诗,联想到了自己身处边鄙的境况。《梅花落》本来是和着笛子歌唱的:“按唐大角曲亦有《大单于》、《小单于》、《大梅花》、《小梅花》等曲,今其声犹有存者。”(《乐府诗集》卷二十四)唱起《梅花落》,耳边仿佛就响起了大小单于的笛音。
但大伴旅人的想法多少有些不同。旅人头脑中也有边境观念,但此刻表现得更为强烈的是他的文人意识。他怀着“出入雁木之间”(卷五,810序)的心境,渴望远离京城政界,安享清逸。所以说,他感兴趣的其实只是《梅花落》中远离都城这一要素,与戍边的心情则相去甚远。
梅花宴中的和歌模仿了《梅花落》的心境,如果在内容上也能与之保持一致,则将更为出色。例如,与江总诗中的黄莺遥相呼应,梅花歌中也有很多歌唱黄莺的作品。“佳人早插髻,试立且徘徊“(陈后主《梅花落》)中的“插头”也被多次提及。此外江总“满酌金卮催玉柱”中对酒盅与花的歌颂,也应归入这一范畴。
有趣的是,鲍照的《梅花落》诗中有与梅花的问答: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
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风飙,徒有霜华无霜质。
而《万叶集》中也有同样的问答:
春既来,梅应绽;
思君赏花心切,夜不成眠。
(卷五,831)
然而,这些都不是《梅花落》的主要特征。其最核心的特征或许就是梅花在北国凋零的景象吧。在这一点上,大伴旅人的歌作堪称精彩:
园中梅花飘零,
直似雪倾,降自天空。
(卷五,822)
但这也仅是一首描写梅花在风中如雪花般飘落的和歌,乐府诗中同样有类似的作品:
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
只言花是(一作似)雪,不悟有香来。(苏子卿)
偏疑粉蝶散,乍似雪花开。
可怜香气歇,可惜风相催。(江总)
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
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
因风入舞袖,杂粉向妆台。(卢照邻)
像这样,诗人自然而然地描写了弄花成雪的风儿,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终冬十二月,寒风西北吹。
独有梅花落,飘荡不依枝。(吴均)
燕拾还莲井,风吹上镜台。(徐陵)
落远香风急,飞多花迳深。(张正见)
缥色动风香,罗生枝已长。(江总)
另外,下面这首虽不属于古乐府,但看起来也很相似。
新岁芳梅树,繁花四面同。
春风吹渐落,一夜几枝空。(刘方平)
大伴旅人领悟了梅花落乐府诗的真谛。本来,雪与梅的搭配并非乐府诗所独有,如梁简文帝有《雪里觅梅花诗》,陈代的阴铿有《咏雪里梅诗》。大伴旅人本人在《初春侍宴》的汉诗中留有“梅雪乱残岸”之句,《万叶集》也有众多相同趣旨的和歌。
大伴旅人继承了这些文学传统,探究着《梅花落》真正的主题。他通过这首和歌不落痕迹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都城之情。就大伴旅人而言,感情往往并不外露。
山上忆良也出席了这次宴会,并创作了如下这首和歌;
院中梅,春光绽枝头;
怎能独自观赏,送此春日昼。
(卷五,818)
这首和歌是否符合大伴旅人所倡导的主旨?山上忆良创作这首和歌的意图何在呢?
围绕这首和歌,一直存在两种相反的解释。“院中”指的是大伴旅人家还是山上忆良家?由于后文紧接着出现了“独自”一词,如果是自己单独观赏,那“院中”指的就该是自己的家。但也有反对意见,大家好容易聚到一起,自己独自在家赏花就显得很反常。无奈之下,有人甚至提出了这样一种折衷的说法,即先在自己家里写好和歌,然后再拿到宴席上吟诵。而且更为麻烦的是在对原歌中“独り見つつや”中“や”的解释。“や”即可以理解为独自观赏,也可以理解为并非独自一人欣赏。这两种说法同上述两种观点纠缠在一起,颇难理出头绪。
但我认为这些争议很多都是徒劳的。《万叶集》中歌唱植物的时候,加上“宿”乃至“わが宿の”等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并非指特定人家,而是为了同山野中自然生长的植物相区别。而且,好容易聚到一起尽情欢愉时,自己却闷在家中独赏梅花,这似乎很不合情理。
但是,如果考虑到梅花宴的背景环境以及山上忆良的创作意图,再联系大伴旅人的那首作品,就可以断定这首和歌与中国汉诗有着密切的联系,这种反常现象从而也就不难理解了。将山上忆良的和歌自然地放到三十二首梅花歌中来看,大家一整天都在欣赏早春最先绽放的梅花,为春天的来临而无限欣喜。这首和歌其实只是一首普通的抒发喜悦之情的作品。同时,这首和歌中也饱含着《梅花落》中怀京的情思。作者山上忆良深知大伴旅人试图模仿王羲之兰亭会的用意。的确,通过与中国诗的多方比较,我们便能了解这首和歌的内涵了。
山上忆良首先写道,“院中梅,春光绽枝头”。梅花被喻为早春第一花,江总的“腊月…”诗中也说,“腊月正月早惊春,众花未发梅花新”。这与上述刘方平诗中的“新岁芳梅树”构思相同。《玉台新咏》中鲍熙的《近代吴歌·春》里有“朝日照北林,初花锦绣色”之句,说是似乎也是梅花。可能正是这里的“初花”引出了忆良的“先发”之花吧。
除乐府诗外,还有很多以梅花为早春第一花的构思。
梁简文帝《梅花赋》中有“梅花特早,偏能识春”之句,认为梅可知春,是最早的报春花。
何逊也作有《咏早梅诗》,梅为“早梅”。谢燮也作有《早梅诗》,诗中说“迎春故早发”。
接下来是“院中梅”。前文已经提过,《梅花落》中也有相似的构思。重新列举一遍: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鲍照)
对户一株梅,新花落故栽。(徐陵)
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苏子卿)
从山上忆良的学问教养考虑,必然会联想到这些诗句。但幸运的是《万叶集》中“庭院”的习惯用法很多,由此可以推断山上忆良的创作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