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万叶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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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山部赤人(2)

令人稍感意外的是,《万叶集》中并无“富士”这一用词,与Fuji相对应的汉字分别写作“不尽”(9例)、“布士”(2例)、“布自”(2例)、“布仕”(1例)、“不自”(1例)、“布时”(1例),其中“不尽”用例超过一半,上述山部赤人和高桥虫麻吕的和歌,原文分别作《望不尽山一首并短歌》、《咏不尽山歌一首并短歌》,而并非我们所熟知的“富士山”。梶川信行教授据此认为,“不尽山”与“富士山”之间其实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即在江户时代以前,对于生活在奈良或京都的贵族们来说,富士山只是遥远的异乡之山。庆长八年(1603)德川家康在江户(今东京)创立幕府,由此政治文化中心逐渐东移,人们利用东海道这一交通大动脉往来于江户与大阪、京都时,富士山成为人们沿途所见的日常风景,开始频繁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如当时日本人便把正月里所做的三种好梦依次归结为“一富士,二老鹰,三茄子”,富士高居第一位。

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富士山共喷发18次,最后一次是江户时期的宝永四年(1707),此后变成休火山。因此对于万叶时期的日本人来说,除了白雪皑皑的美丽景色外,富士山还是一座时常喷火的活火山,是人们敬畏的对象。如高桥虫麻吕就曾在《咏富士山歌》(卷三,319)中吟道:“喷出的火,雪来浇灭;降下的雪,火来消融。”由此可见,当时的富士山火山活动还很频繁。另据《续日本纪》天应元年(782)七月条:

癸亥,骏河国言:富士山下雨灰,灰之所及,木叶凋零。

可知富士山的火山灰曾导致树木凋零,造成巨大损害。值得注意的是,此处记述乃“富士”一词的最早用例。

到了平安时代,富士山继续数十年喷火一次,其中尤以延历十九年(800)和贞观六年(684)两次规模最大。据《日本纪略》延历十九年六月条:

骏河国言:自去年三月十四日,迄四月十八日,富士山巅自烧。昼则烟气暗暝,夜则火光照天。其声若雷,灰下如雨,山下川水皆红色也。

据此可知,这次火山爆发持续一个多月,白天烟雾弥漫,夜里火光冲天,岩浆竟将山下的河水染成红色,足见其持续时间之长,规模之大。

另据《三代实录》贞观六年五月条载:

骏河国言:富士郡正三位浅间大神大山有火,其势甚炽,烧山方一二许里。光炎高廿许可长,有雷。

及《三代实录》贞观六年七月条:

甲斐国言:骏河国富士大山,忽有暴火,烧碎岗峦。草木焦杀,土铄石流,埋八代郡本栖并划两水海。水热如汤,鱼鳖皆死,百姓居宅,与海共埋,或有宅无人,其数难计,两海以东,亦有水海,名曰河口海。火焰赴向河口海,本栖划等海,未烧埋之前,地大震动,雷电暴雨,云雾晦冥,山野难辨,然后有此灾异也。

由此可知,火山的爆发不仅将湖里的鱼鳖烫死,甚至吞没了难以数计的百姓住宅,可见史料中所记载的富士山更多地露出其可怕的狰狞面目。

当然,对于现今的人们来说,这些都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唯有山顶的皑皑白雪,成为富士山的永恒景象。这一点,自从山部赤人最初吟诵它后,一直沿袭至今。

三、吉野赞歌

山部赤人作歌二首

统治四方的我天皇,

在这青山环绕的吉野,

建立起巍峨的宫殿。

山峦起伏,

河水清澈;

春季花盛开,

秋来雾茫茫。

就像这青山常在,

就像这绿水常流,

宫中众百官,

常来常往不间断。

(卷六,923)

反歌二首

美丽的吉野象山,

山涧的树梢上,

群鸟竟啼,声满枝头。

(卷六,924)

深夜里,万籁俱静。

河边的楸木上,

白鸻在不断地啼鸣。

(卷六,925)

山部赤人随圣武天皇巡幸吉野所作歌有两组,除上述三首外,还有作于天平八年(736)六月的两首(卷六,1005-1006),为了便于区分,现将前者称为吉野赞歌,而将后者称为吉野应诏歌,本文要探讨的乃是前者。

自从近代歌人岛木赤彦(1876-1926)在《万叶集的鉴赏及其批评》中,对本首长歌后的两首反歌大加赞赏,此后反歌便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前面的长歌反而逐渐被人们遗忘。但应该注意的是,反歌本是依附于长歌的,因此首先必须将其还原到原来的语境中加以解读,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它。

这首长歌属于典型的巡幸赞歌,起始便赞美天皇在吉野建立行宫,然后用山与河、春与秋的排比句来歌唱吉野的优美风景,最后是作者的祝福,希望宫中众百官,能够常来常往,永不间断。歌中反复使用排比句,着力渲染吉野山水的美丽,给人一种整齐美。

值得注意的是,山部赤人的《吉野赞歌》,无论是整体结构,还是遣词用字,都深受柿本人麻吕《吉野赞歌》(卷一,36-37)的影响。现据钱稻孙先生译文,将柿本人麻吕的《吉野赞歌》摘录如下:

幸于吉野宫之时,柿本朝臣人麻吕作歌

吾王统治八方,郡国真也不少;

最是山清水秀,芳野河边景色饶。

飞花不断的秋津原上,独得吾王心赏;

盖起了高大行宫,规模宏敞。

百官,宫女,

朝来并舟过渡,

晚来比赛摇橹。

常如这川流不息,

永如这山高稳固。

白玉水珠,飞溅到泷上宫,

百看不厌意无穷。

(卷一,36)

反 歌

看不厌的吉野河边,

芳苔滋润,永远长存,

愿得重来入觐。

(卷一,37)

二者皆歌颂吉野行宫(即泷上宫)的山清水秀,并祝愿它能永远长存。而据高木市之助博士统计,在用词方面,二者的重复率竟然高达百分之七十四,如果扩大到语句方面,重复率则高达百分之九十三。正因为如此,学界对此颇多微词,认为山部赤人在《吉野赞歌》中过多的模仿使该歌丧失了其本身的独创性。

当然,这种想法更主要的是立足于近代人自身的理解与认识。其实,山部赤人是在有意识地借用柿本人麻吕的《吉野赞歌》,当时的人们对此也是了然于胸的,毋宁说,我们更应思考为何山部赤人必须如此,找出它的真正意图。

当时,人们听到山部赤人的这首歌时,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柿本人麻吕的《吉野赞歌》,同时思绪也会飞到柿本人麻吕创作《吉野赞歌》的时代,亦即持统天皇巡幸吉野时的昔日状况。持统天皇巡幸吉野多达30余次,为何会如此频繁?因为吉野乃天武天皇昔日隐居之地,壬申之乱时即由此举兵,最终一举夺取政权。丈夫去世后,持统天皇为解思念之情,频繁往来吉野,也就不难理解。同样,作为他们的重孙,在历经元明、元正两位女皇后,圣武天皇得以终于登基,其频繁巡幸吉野,当然是为缅怀曾祖父们的事迹。山部赤人当然对此有着充分的理解和认识,因此才会创作出如此类似的《吉野赞歌》,以便圣武天皇能够更好地体验曾祖父们昔日的美好气氛。

另外,歌中“山峦起伏,河水清澈”的前半部分典出日本武尊(《古事记》作“倭建命”)临终前思念大和的《思乡歌》:

大和是最胜的地方,

重叠围绕着的青的墙垣,

围在山里的大和真美丽呀!

日本武尊的《思乡歌》,将环绕大和的青山比喻成青的墙垣,流露出渴望回归故里的浓浓的思乡之情。山部赤人在此则将环绕吉野的群山比为“青垣”(原文)。

如果说,长歌更多地沿袭柿本人麻吕的《吉野赞歌》,后面的两首反歌则在继承的基础上,更多地表现出山部赤人自己开拓的新的世界。两首皆集中吟诵吉野的鸟儿鸣叫声。前一首赞美吉野清晨,先从吉野、象山的地名说起,逐渐聚焦到山涧、群鸟、枝头,最后集中喧闹的啼声上,具体而又准确地把握了吉野清晨的美丽印象,展现出鲜明而富有生气的意境。后一首则描写了吉野川的夜景,夜阑人静,万籁俱寂,河滩、岩石、水流、楸木,无不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间闻流水潺潺,忽然白鸻惊起,阵阵鸣叫划过夜空,正所谓“鸟鸣山更幽”,更觉四周寂静。作者巧妙地诉诸听觉与视觉,使人如闻其声,似见其景。当然,此处所咏白鸻,使人联想到前述的柿本人麻吕在琵琶湖畔,听到白鸻的鸣叫声,思念起故都近江的著名和歌(卷三,266)。可以说,山部赤人是在继承柿本人麻吕和歌传统的基础上,将描写清新美丽的自然景物的“叙景歌”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另外,《怀风藻》中收录了不少当时日本人创作的从驾吉野宫的汉诗,从中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将吉野比作仙境的倾向非常显著:

命驾游山水,长忘冠冕情。安得王乔道,控鹤入蓬瀛。

(葛野王《游龙门山》,11)

惟山且惟水,能智亦能仁。……此地即方丈,谁说桃源宾。

(中臣人足《游吉野宫》其一,45)

仁山狎凤阁,智水启龙楼。花鸟堪沉玩,何人不淹留。

(中臣人足《游吉野宫》其一,45)

欲寻张骞迹,幸逐河源风。

(大伴王《从驾吉野宫应诏》其一,47)。

山幽仁趣远,川净智怀深。欲访神仙迹,追从吉野浔。

(大伴王《从驾吉野宫应诏》其二,48)

凤盖停南岳,追寻智与仁。……此地仙灵宅,何须姑射伦。

(纪男人《扈从吉野宫》,73),

神居深亦静,胜地寂复幽。

(吉田宜《从驾吉野宫》,80)

地是幽居宅,山惟帝者仁。

(大津首《和藤原太政游吉野川之作》,83)

天高槎路远,河回桃源深。

(藤原宇合《游吉野川》,92)

友非干禄友,宾是食霞宾。纵歌临水智,长啸乐山仁。

(藤原万里《游吉野川》,98)

弹琴与仙戏,投江将神通。……谁谓姑射岭,驻跸望仙宫。

(高向诸足《从驾吉野宫》,102)

一方面,吉野的山水被赋予《论语》(雍也)中“知(智)者乐山,仁者乐水”的浓厚儒教色彩,另一方面,吉野又被比作《庄子》(逍遥游)中的藐姑射山,或中国古代传说中的蓬莱、瀛洲、方丈等三仙山。此外,还有将跟随天皇来到吉野的旅程,比喻为踏着张骞的足迹最终抵达了黄河源头,亦即仙人居住的昆仑山。

总体而言,从上述诗句可以看出,当时汉诗中将吉野视作仙境的观念非常普遍,虽然与柿本人麻吕及山部赤人《吉野赞歌》中的表现方法有所不同,但同为从驾游览吉野之作,在对天皇的赞美上,它们可谓殊途同归,异曲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