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越中国砺波郡石粟村官施入田地图》流传至今。根据其中天平宝字三年(759)十一月十四僧侣朗贤的署名,可以确定其年份。它是三浦梧楼氏的旧藏,现在作为东大寺文书之一,可以看到其复制品。因为其中有“奈良麻吕地”的字样,所以一直备受关注。
不仅如此,这幅地图中还有“平荣”的署名。据《万叶集》卷十八记载,他作为东大寺占垦地使曾来到越中。天平感宝元年(749)五月五日,大伴家持曾为其把酒饯行:
砺波关,看守遣;
明起增人数,留君勿使还。
(卷十八,4085)
在时隔十年之后的天平宝字三年,平荣似乎仍在越中负责着东大寺的垦田事宜。
这十年间发生的重大事件是橘奈良麻吕的垮台。主谋奈良麻吕因拷问致死,当时的万叶歌人大伴池主也因受株连而殒命。所谓“施入田”,即最终为官府所没收的田地。
在奈良麻吕旧有的领地中,包括荆波神社的神田。地图上有两处记载:
四行五野田八段三百
步荆波神一段七十
二步男神二段
定五段二百廿八步
三行一野田三段百
卅步
荆波神一段
定二段百卅步
此外,还有“栉田神一段”的记录。可能包括三社旧神田在内的地域都归奈良麻吕所有,上述数字是除此之外计算得出的结果。
另外,天理图书馆还藏有该地的地图《越中国砺波郡石粟村官施入田地图》,年代不详。因其为断编残简,故难以推知全貌。但大致可以断定,它相当于上述地图的东南部分。因此,上述神田在这幅地图中也能找到。
五野田九段
三百步
荆波神分一段七十
二步雄神分二段
定五段二百廿步
虽然在数字上存在差异,计算结果也不尽相同,但大致可以作为前例的辅证。
奈良麻吕旧有的领地中包括荆波神田,即荆波与奈良麻吕有关。了解了这一点,就能更清晰地理解下面这首和歌的意义:
缘检察垦田地事,宿砺波郡主帐多治比部北里之家。于时忽起风雨,不得辞去作歌一首:
春雨阻,曾避雨;
借宿荆波里,可曾告中西进先生妻。
(卷十八,4138)
这是天平胜宝二年(750)二月十八日大伴家持的作品。由此可知,家持曾出行至荆波之地,目的是为视察垦田。上述地图也是垦田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时正值东大寺试图扩张领田之际,因此,家持的视察很可能是为了东大寺的垦田事宜。但同时,他是否也有视察奈良麻吕垦田(治田)的目的呢?果真如此的话,便可断定这首和歌与橘氏有关。
荆波之地相当于现在的什么地方,自古以来便众说纷纭。其中最具可信度的是井山村的说法。最初提出这一观点的是木仓丰信氏,米泽康氏进行了进一步的完善和补充,其根据即为古地图。根据米泽康氏的说法,在井山村垦田图的四至范围中,“南,蝮部千对地”,地籍中有“小井乡户主蝮部三波(或三岐)户治田二段百廿步”的记录。这与《万叶集》中多治比部北里附近的纪录相一致。
重新看一下复制的《越中国砺波郡井山村垦田地图》,在神护景云元年(767)十一月十六日,有“田使砺波郡副拟主帐蝮部公诸木”(诸木为自署)的记录,而且,有两处可见上述“南、蝮部千对地”的文字。即东大寺的垦田与蝮部千对的领地相邻,该族的蝮部诸木对此地进行过视察,而此,此地很可能曾是蝮部管辖的领域。至少,从该图中的下列记载中可以看出,小井乡有户主蝮部三□,他的田地就包括在其中:
三山田六段百
廿步小井乡
户主蝮部三□户
治田二段百廿步
东大寺田四段
可是,井山村的垦田中包括荆波神社神田在内:
社所一段
土神分一段
荆波神分四段
雄神分四段
这表明,井山村和荆波之神也有密切关联。蝮部(多治比部)的居住地和荆波神社,应该位于井山村和石粟村附近。当然,正如石粟村地图东端“从荆波往紵道”的记录所显示的,两个村子距离很近。
顺便提一下,东大寺在砺波郡的庄田位于伊加流伎,天平宝字三年十一月十四日的《越中国砺波郡伊加流伎开田地图》,其日期与石粟村的地图相同,其中同样有“佐官法师平荣”的字样,据说这幅地图西面为“神洼并故人大原真人麻吕之地”。
既然说是神洼,那么西边可能就有神地或神田。另外,大原真人麻吕是大原高安之子,高安的古歌于天平十八年(746)八月七日夜晚曾为僧人玄胜所吟诵(卷十七,3952)。也有人认为,歌中的“伊久里”就是前面的“石粟”(石粟经常被写成石栗)。虽然不能立即予以赞同,但大原高安的确曾参加橘诸兄的母亲县犬养三千代的葬礼(天平五年一月),与橘诸兄一同悲伤。可见,高安与橘诸兄的关系很近。橘诸兄的儿子麻吕的领地同样位于砺波郡东大寺的附近,表明这一带后来虽归东大寺所有,但以前却是橘诸兄等人的土地。
不仅如此,在另一张《越中国砺波郡伊贺留岐村垦田地图》中,还有“神护景云元年十一月十六日,砺波郡副拟主帐蝮部诸木”(诸木为自署)的记载,可见这块地方也曾属蝮部管辖。伊加留岐村在石粟村的南端,在地图中被记录为“伊加留伎野”,在奈良麻吕旧有领地的南面。
而那里就是大原麻吕旧有领地的东侧,即神洼之东。也就是说,奈良麻吕的旧有领地位于麻吕旧领地及神洼的东北方向。
这样看来,大伴家持留宿在荆波之里,与橘奈良麻吕和大原麻吕的领地相距不远。也就是说,大伴家持走访荆波,是为视察与东大寺即将举行大佛开眼仪式相关的垦田事宜,同时也有视察橘奈良麻吕所属垦田的意图。
(二)
如果上述事实成立,那么卷十八就是以与橘诸兄、橘奈良麻吕相关的和歌来结尾的。该卷开头写道:
天平二十年春三月二十三日,左大臣橘家之使者,造酒司令史田边使福麻吕,飨于守大伴宿祢家持之馆。……
宴会上吟诵的和歌共计三十三首之多,从开头的第4032首至第4064首。内容由欢迎福麻吕,到缅怀元正天皇行幸难波的盛况,对于核心人物即橘诸兄的思慕之情也渐趋高涨。当年的天皇行幸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因为在天皇与橘诸臣及众臣的唱和之中,主题便是橘:
御制歌一首
橘,弯弯枝头橘;
永世难忘,此花橘。
(卷十八,4058)
河内女王歌一首
橘下映光,庭院建殿堂;
吾皇,筵宴赐琼浆。
(卷十八,4059)
粟田女皇歌一首
待月升,归家好启程;
红橘插发饰,可见中西进先生身影。
(卷十八,4060)
因此,这组和歌以大伴家持赞颂天皇与橘诸兄所带来的繁荣辉煌而结束。
后追和橘歌二首
此橘万世物,光辉耀眼;
犹如今所见,吾皇更荣显。
(卷十八,4063)
王业如磐,万代传;
橘府邸橘,光辉普照添。
(卷十八,4064)
派遣福麻吕很可能与东大寺修建大佛有关。如果是这样,与之相关的和歌自然也收集在卷十八中了。前述平荣的和歌(卷十八,4085)也是一例。七天后祝贺挖出黄金的诏书也不例外。四月一日,陆奥发现了黄金,天皇颁布诏书表示祝贺。大伴家持在越中听说此事,写下了和歌“贺陆奥国出金诏书歌一首”(卷十八,4094-4097),以此昭示大伴家族对朝廷的忠诚,并祝福太平盛世。
大伴家持满怀为圣世建功立业的激情,又追忆起历史上的吉野行幸。他相信吉野行幸的盛况将会重视,于是两日后又写下了吉野行幸从驾的储作歌(卷十八,4111-4112)。
另外,翌年闰五月二十三日创作的《橘歌一首及反歌》(卷十八,4111-4112),也延续了作者上述的心境。这首赞美橘的和歌,很显然暗喻着橘诸兄。其反歌曰:
橘花与实,原本寻常;
惟其四时有,更欲观赏。
(卷十八,4112)
可见,这首和歌倾诉了作者远离橘诸兄身在越中,因而愈加思慕橘诸兄的心情。
可以说,卷十八中充满着对天皇和橘诸兄的敬仰,该卷多见对天皇效忠的誓言。笔者试着从与大伴家持有关的最后四卷中,将长歌开头同类的语句全部摘录入如下:
承奉大王旨,出任治边远。(卷十七,3957)
承奉大君任(卷十七,3962)
出承天皇任(卷十七,3969)
[惶恐承王命(卷十七,3973)池主]
大王朝廷远(卷十七,4011)
高设御宝座,继嗣天日承。皇祖神命赐,
(卷十八,4089)
苇原瑞穗国,天孙下凡治。皇祖承神命,
(卷十八,4094)
高设御宝座,继天神治世。
(卷十八,4098)
出言诚惶恐,天皇神代中。
(卷十八,4111)
皇王远派遣,
(卷十八,4113)
仰承皇王旨,
(卷十八,4116)
天皇所治国,
(卷十八,4122)
开天辟地起,世上诸职官。
遵命效君王,
(卷十九,4214)
大君之治庭。
(卷二十,4331)
远代皇祖始,
(卷二十,4360)
惶恐奉君命,
(卷二十,4398)
谨赴君王任,
(卷二十,4408)
可见,大伴家持在卷十八对天皇的赞美尤为显著。卷十七多是与大伴池主的赠答歌,将在下文论述。卷二十是代替戍边兵士所作的和歌。其中,只有卷十七放鹰歌(4011),和卷十九藤原二郎母亲的挽歌属于例外。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大伴家持是在对天皇和橘诸兄异常高涨的思慕中写下这些作品的。这种心情在卷十八中得到了充分流露。这不仅仅是对天皇命令的敬畏,因为大伴家持以建立大佛为具体目标,是担负着大力推动圣武天皇与橘诸兄政治联盟的部分任务,来到越中管辖垦田的,因此他更加期望强化政权。从天平二十年(748)到天平胜宝二年(750),这种心情非常明显。
所以,大伴家持经常梦想飘移到都城。上述储作歌即是如此,另外一首和歌也明确阐述了自己与橘诸兄在京城共同的梦想:
为向京之时见贵人及相美人,饮宴之日,述怀储作歌二首
欲相见,却得见;
头戴花发饰,佼佼贵人面。
(卷十八,4120)
朝参久不见君容;
身处偏远地,恋心增。
(卷十八,4121)
这首和歌创作于前述橘之歌的五天之后。
《万叶集》卷十八首尾都是与橘诸兄有关的和歌,前后组成一个整体。卷十八不是偶然开始创作,也不是偶然结束的。尤其是最后一首视察橘奈良麻吕领地的和歌,充分显示了其作为卷尾歌的分量。
橘诸兄在一年前即天平感宝元年(749)四月被封为正一位,可谓位极人臣。在天平胜宝二年(750)正月又被赐予朝臣之姓,以取代以前的宿祢称号。前面曾反复提到,东大寺大佛即将迎来开眼之际,陆奥国发现了黄金。天平感宝元年四月、十二月,圣武先皇与光明皇后、孝谦女帝又参拜了东大寺。据《续日本纪》记载,圣武自称三宝奴,百官及诸氏众人全部与五千僧侣一起进行了礼拜。卷十八最末一首和歌,正是创作于这个消息抵达越中的时刻。
而橘奈良麻吕于天平感宝元年也先后升为侍从(闰五月)和参议(七月),越发靠近政治的核心。
这样看来,大伴家持将这两年间与橘诸兄关系密切的和歌集为一卷,也就不足为奇了。中西进先生们应充分注意到卷十八整卷所显示出来的政治面貌。
尤其是最后一首和歌,像是爱情歌,所以很容易忽视其中对政治的关心。如果不理解其背后大伴家持的想法,就很难领悟卷十八以此结尾的用意所在。
(三)
如前所述,卷十八是以围绕着橘诸兄的政治立场贯穿起来的。下面以此为基础,对卷十九的最终歌进行考察。前述与橘诸兄关系密切的万叶歌卷,其成立情况在卷十九中表现得更为明显。而且,通过对卷末歌的考察,还可以确定大伴家持的创作意图。
卷十九最后的和歌为下列三首,都很有名:
二十三日,依兴作歌二首
暮春临春野,缭绕霞起;
伤心对残照,更兼黄莺啼。
(卷十九,4290)
屋前细竹,聚生丛群;
风起微音过,簌簌又黄昏。
(卷十九,4291)
二十五日作歌一首
春日明丽,云雀飞啼;
独自沉思处,中心添悲戚。
(卷十九,4292)
春日迟迟,鸧鹒正啼。凄惆之意,非歌难拨耳。仍作此歌,式展缔绪。但此卷中,不称作者名字,徒录年月所处缘起者,皆大伴宿祢家持裁作歌词也。
这三首和歌具有高度的抒情性,其中渗透的孤独感与现代人是相通的,因此自古以来便被称为“绝唱三首”,此外还被当作咏唱春愁的杰作而为人们津津乐道。
但是,这三首和歌是分两天创作的,并非同时之作。不仅如此,二十五日的和歌与二十三日的第一首在内容上极为相似,具有重复之意。大伴家持似乎在补充道,二十三日“伤心”的内容,是因为“独自沉思”的缘故。
但由此将这三首和歌看作一个系列是错误的,应该思考其背后更深刻的内涵。这一点以前中西进先生曾指出过。
也就是说,大伴家持将卷十九作为《万叶集》的编集资料晋献给橘诸兄时,将二十五日这首和歌(及其左注)当作了卷末记录。
探讨天平胜宝五年(753)二月间《万叶集》的部分编写状况,需要参考《荣华物语》(月之宴)和《袖中抄》,以及元历校本卷一的补写目录,另外也不能忽视仙觉《万叶集注释》(卷一)中的传统说法。当时,至少卷十九已被大伴家持送到橘诸兄手中了。
据《荣华物语》记载:“天平胜宝五年二月,左大臣橘卿诸卿大夫等汇集编撰万叶集”。“诸卿大夫”中就有大伴家持吧。关于这一点中西进先生也曾有过详细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