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日创作的和歌作为卷末记录,其意义究竟何在?大伴家持又是基于何种意图将卷十九献给橘诸兄的呢?
中西进先生认为左注大概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将和歌与左注简单对照即可发现,“春日明丽”相当于“春日迟迟”、而“云雀飞啼”对应着“鸧鹒正啼”。大伴家持似乎在说,独自想起“春日迟迟,鸧鹒正啼”的景象,心情就会悲伤。而只有和歌才能排遣这份忧伤。
那么,为什么一想起“春日迟迟,鸧鹒正啼”的景象就会感到悲伤呢。从前都是逆向解释,认为旺盛的生命反而令人感到一种哀愁。其实无须如此曲折复杂的解释。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春日迟迟,鸧鹒正啼”是对中国典籍的引用。
契冲早在《万叶代匠记》中就已指出,这首和歌的左注引用了《毛诗》的《出车》。此外,还有人指出《月令》及《文选》中《登徒子好色赋》的出典,但这些典据中仅有“仓庚鸣”或“鸧鹒喈喈”等语句,还是《出车》更令人信服。中西进先生还曾指出过,陆机的《悲哉行》中也有类似内容,但字句也不尽相同。
《出车》(小雅、鹿鸣之什)中与之相对应的部分是最后一段: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
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其相似之处一目了然,可见契冲的观点令人信服。春光明媚,草木繁茂,仓庚啼鸣,女子们悠闲地采蘩。这实际上描绘的是将军南仲平定玁狁后平安归来时的情景,而非单纯的郊游,因此在本质上不同于前述的《登徒子好色赋》。
《出车》开头一段写道:
中西进先生出中西进先生车,于彼牧矣。
自天子所,谓中西进先生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
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历史上对这首诗有各种解释,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即它是在面临北狄玁狁的侵略时,以奉天子之命出征为主要内容的。王事多艰,且荆棘丛生。
因此,将军挥动着战旗出征了。
中西进先生出中西进先生车,于彼郊矣。
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
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最后一行的“忧心”,有人认为发自于仆夫,但中西进先生认为应理解为将军的心情。如此正好与前一联的“王事”相呼应。而且,还引出了下一段中王与将的具体行动。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中西进先生,城彼朔方。
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大王命令南仲在北方筑城。南仲出征,前去驱逐敌人。
接着,下一段又描写了出征将士家人们的心情。
昔中西进先生往矣,黍稷方华。
今中西进先生来思,雨雪载途。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
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将士们离开都城时,黍稷正在开花。来到北方,天下着大雪,道路泥泞。国事艰难,无法片刻安宁。并非不想回去,只是畏于君命,必须要履行职责。
家人们同样思念着远方的丈夫。
喓々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中西进先生心则降。
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草虫、阜螽往往会激起独居的惆怅。与丈夫远隔千里,妻子忧心忡忡,期盼着能与丈夫重逢,从此过上安定的生活。不久,南仲终于击败了北狄和西戎,凯旋而归。全篇以前述最后一段而结束。
这样看来,《出车》一篇的主题显然在于赞颂王事多艰中将军的忠诚,讴歌历经艰苦战事后获得的和平。
特别是与《万叶集》相比较来看,王事多艰,无暇蛰居,相当于“勤勉”王事的情形;“畏此简书”相当于“畏大君之命”。简书即戎命(毛传)、天子的诏书。南仲奉大王之命开赴北方转战奔波,道路泥泞,就连黍稷开花都要略迟。这很容易让大伴家持联想起自己身在越中的年代。
诗歌虽为闺怨体,却抒发了孤独之情。“君子”在第五联中指出征的丈夫,但从广义上讲,君子当首推南仲。《出车》是与君子南仲别离后的慨叹。
上述诗句即大伴家持对《出车》的引用。大伴家持并不是单纯借用类似的汉文来描述春日美景的。身力武门将领,大伴家持很容易将自己比为南仲,将圣武天皇比作周王。如果事态正常发展,大伴家持应该能平定威胁王室的夷狄,执讯获丑,世上应是一派太平。春光明媚,仓庚啼鸣。
然而现在,虽然乍看起来风景相同,但王事太过艰难,夷狄尚未平定。想到这些,不禁悲从中来。此时作者写下的,就是二十五日那首和歌。
中西进先生曾简单阐述过这件事的意义,现引用如下:
《诗经》中的《出车》是将军肩负君命出征,凯施归来时创作的。同样,出身于武将世家的大伴家持也期望执行天皇的命令,建立功勋。然而现在,却只能徒然地叹息。
将卷十九献给橘诸兄,大伴家持的意愿或许就在于此。如果将进献看成一种郑重的行为,那么全卷应装帧有序,且体裁完整,不能随意结束。
这样想来,二十五日的和歌虽然内容有些重复,但创作意图也能理解。二十五日的和歌重新描绘中春光明媚中鸟儿啼叫的情景,与二十三日的和歌一致,在此基础上又抒发了悲伤之情。这首和歌似乎是对二十三日那首和歌心情的说明,因此也很适合作卷末记录。
顺便提一下,仓庚即黄莺。而二十五日的和歌中出现的却是云雀,学者们为此一直倍感困惑。但二十三日的和歌也谈到了黄莺,按照以上思路分析,也就不那么令人费解了。
大伴家持就这样慨叹着春日的落寞。无庸置疑,《出车》中的夷狄就相当于威胁天皇亲政的藤原氏。将藤原一族等同于中国的夷狄显然有些夸张,但正如后文所述,在万叶和歌向中国诗文靠拢的年代,这种比拟方式是很常见的,不足为奇。
而且,只有和歌才能拯救这种内心的危机,编集和歌的意义也在于此。这种理解方式,与传统的以恋歌为代表的和歌观念大不相同。如今和歌对于大伴家持而言,是一种“志”的表达方式。他确信,在这不如意的政治现实中,只有通过和歌才能构筑理想的世界。至少在此时,编纂《万叶集》的目的,是为了追求《出车》中所传达的对于安宁与和平的梦想。这与后来《古今集》的编集方针也极为接近。
此时,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最重要的存在便是橘诸兄,因此家持想将歌集献给诸兄,向他倾诉自己的心志。“独自沉思”,表达的是现在未能与诸兄在一起的遗憾。如前所述,储作歌(卷十八,4120)中也抒发了盼望与橘诸兄在一起的心情。
这里的“独”不能错误地理解为近代式的孤独。而且,将《万叶集》中的“独”全部定义为不能与恋人相聚的悲伤,也是不对的。只是因为《万叶集》中恋歌众多,所以很多时候两者才被划上了等号。
“独”一词显示了家持对诸兄深切的依赖与信任。中西进先生认为,此时的和歌已经深深根植于友人的情谊之中。这是大伴家持的父亲大伴旅人,在中国文学观念的影响下确立起来的文艺观念。
卷十九就是以具有这种意图的和歌来结尾的,整部卷十九都印证了家持仰仗橘诸兄的政治意图。这恰好符合卷十八的体制,充分说明了大伴家持所坚持的东西。汉籍就是按照这种意图被引进到《万叶集》的。
(四)
事实上,在这类汉籍的引用中,大伴家持还有一些作品也能让人体会到类似的心境。例如,《万叶集》卷十七大伴家持与大伴池主的赠答歌,就表明早在越中赴任期间,大伴家持就已怀抱有对橘诸兄政权的强烈关切。
赠掾大伴宿祢池主悲歌二首并序(卷十七,3965-3966)
天平十九年(747)二月二十九日,大伴家持
无题,答歌二首(卷十七,3967-3968)同年三月二日,大伴池主
更赠歌一首并短歌(卷十七,3969—3972)同年三月三日,大伴家持
七言,晚春游览诗并序同年三月四日,大伴池主
无题,长歌并短歌(卷十七,3973—3975)同年三月五日,大伴池主
无题,七言诗一首,短歌二首(卷十七,3976,3977)同年三月五日,大伴家持
赠答歌共计六种,种类涉及短歌、长歌和汉诗,而且采用了书简体,并附有序,意图非同一般。当时大伴家持身染重病,“殆临泉路”,如此自有其强烈的意图。
对此冈田正之氏曾评论如下:
此赠答之书,盖拟晋代刘琨与卢谌之赠答诗并书。
大伴家持可能将自己定位为刘琨,将池主比拟成卢谌。
但也有反对意见。小岛宪之氏就表示难以赞同,因为其“内容与万叶截然不同”。认为冈田博士的说法“可能只是将‘赠答’一词套用在家持和池主之间了”。
进而,古泽未知男氏又反驳了小岛的观点。他认为“还是冈田博士的推测正确。这首诗起源于晋代刘琨与卢谌的《赠答诗》。而且是收入《文选》卷廿五诗丁赠答三中的《赠答诗》。”
古泽氏是在充分探讨赠答歌的结构和内容之后作出的结论。小岛氏举出初唐诗存在类似形式,并以此来否定与刘琨卢谌《赠答诗》的关联。针对这一点,古泽氏举例证明,同样的形式从六朝开始就已出现了。
对此笔者也阐述过自己的感想。在大伴家持和大伴池主等人构成的作家圈中,究竟是六朝诗还是初唐诗,影响更为显著呢?
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幼稚,当时也未能充分展开。历经三十年之后,笔者仍在思考。当时笔者似乎在将“初唐诗的影响”和“六朝诗的实例”对立起来,但影响与实例这两个概念其实不应该放在同一层面。
这在谈及《出车》时已有所阐述。较之于“春日迟迟”这一类似的实例,更为重要的任务是研究大伴家持借用汉籍的真正意图。大伴家持怎样将刘琨和卢谌的《赠答诗》化为自己诗歌的表现手段,在此之前,又是基于怎样的创作意图来继承《赠答诗》的形式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其实,《万叶集》中保留有很多大伴家持与大伴持主的赠答与唱和,并不仅限于上述作品。
游览布势水海赋(卷十七,3991-3992)天平十九年四月二十四日,大伴家持敬和布势水海赋一首(卷十七,3993-3994)同二十六日,大伴池主
立山赋(卷十七,4000-4002)同四月二十七日,大伴家持
敬和立山赋一首(卷十七4003-4005)同二十八日,大伴池主